第48章 夜会黄忠
黄忠跪坐于正厅之上,已除下甲胄,换上一身皂罗袍。
虽宴饮过后,他却全无半点酒色,只取了随身携带之一卷《太史公书》(史记),正把在案前抚须细看。
今夜,全军将宿休于寇家庄。
黄轨进屋半晌,黄忠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竟不管不问, 好似将他浑然忘却一般,只由着黄轨在案前呆立着。
待看到精彩之处,黄忠竟不由拍案叫绝,朗声叹道:“韩信,真国家之无双士也。高祖得无此人,何以成天下?”
黄轨闻言心思抟动,暗思黄忠所阅者,莫非乃是《淮阴侯列传》?
果然,便听黄忠问道:“阿轨,以汝所知,我大汉之淮阴侯,何如人也?”
黄轨抬眼看去,正对上黄忠虎目,不由有些愕然,轻声说道:“韩信,固一世之雄也。”
什么?竟如此简短!
黄忠不可置信,眯起双眸,不由更进一步,再问道:“哦?以你所言,似有不尽之语。
韩信,是我大汉定鼎之臣,流芳何止千秋万世。何以一世之雄言之?”
黄忠此言,虽无怒色,却显然颇有些反诘黄轨之意。
如此说来,黄轨心想恐怕黄忠对韩信颇怀敬仰,故而对一世之雄之评论,心中略有不喜。亦或者生出小儿狂妄之念。
黄轨无语,只得拜道:“轨才疏学浅,岂敢在汉升公面前造次。
只是淮阴侯之事,轨平素多有涉猎,亦时常听人提起,心中思慕,故对韩信略有所知。
轨以为,韩信之才,可比鲲鹏。他有吞吐宇宙之志,谋划四海之能。然其起于微末,素借高祖之威,虽有横扫天下之才,实无总揽英雄之心。
故韩信一时起势,得高祖贤明之用方能展其羽翼。一朝失势,虽后宫妇人之著也可害之性命。教后人常言:成也萧和,败也萧何。
故小子斗胆妄言曰:韩信虽流芳百代,却未成千秋基业,是一世之雄也。”
黄忠听罢,脸上神色转动:黄轨之言,多有道理。虽略有大言,但细细思来,亦觉颇有巧思。
因此,他未做反驳。
韩信之事,有汉以来无人不知。太史公朗朗青史描绘之一页,使多少人心向往之,亦让多少人为之扼腕叹息。
黄轨微弱年齿,能有如此见识,已叫黄忠高看。亦对近些日子外间将黄轨传的神乎其神,心中有了一些信服。
但黄轨所言,其实多有忤逆。世人替韩信可惜者,无非不是韩信未用蒯通之言,以致最后命死吕后之手。
但韩信若果真用蒯通之言,岂有如今四百年之大汉?
以此说来,黄轨之言,岂非诛心?
黄忠心思一转,忽然眸放精光,双眼死死抓住黄轨,低声问道:“近几日听闻汝多知兵事,想来必知天下将乱。
我且问你,当今之世,何人可为淮阴侯,再扶汉室之基业?”
黄轨闻言愕然。
天下将乱,汉室分崩,天下有识之士皆心知肚明。只是未曾想黄忠竟借韩信故事,如此直白相问。
此无异于直勾咸饵,专钓傻鱼。
一来乃是天下虽纷乱在即,然汉室余威尚存。无论是董卓、二袁、曹刘等人,此时恐怕都心存汉室,不过是谁掌朝堂之分歧而已。
二者黄轨年纪轻微,自然不能妄言日后能做大事业、兴邦扶国之言。
这话若说出口,不是坏便是傻。只怕不仅不能叫黄忠满意,反而会令黄忠反感。
毕竟黄忠,表字汉升,这等名字,可是寓意昭然若揭的。
黄轨心中叹一口气,暗道黄忠狡猾。他见无法推脱,便言道:“轨年幼无知,素在荆南方寸之地,难识天下英雄。
然汉升公相问,轨不敢期满,便试言之。
河北袁绍,兵精粮足,虎视幽燕。南阳袁术,带甲数万,号令天下。他二人并是四世三公之后,足可为淮阴侯。”
黄轨所言,乃是单纯从汉末百姓之见识出发。以二袁家族之威势,且袁绍新在界桥胜了公孙瓒一阵,如今名望陡增。
将二袁比作淮阴侯,与天下人之想法一般无二。若说此时之大汉,他二人做不得淮阴侯,还有何人做得?
这等发言,虽是老生常谈,却足以说明黄轨关注天下之势。只要能在黄忠处讨个好印象,足矣。
至于以后世之角度,黄轨自然知晓二袁皆会为他人做嫁衣裳。但此时不用说,便是说了黄忠也不会信,只会弄巧成拙。
果然,黄忠闻言后轻轻点头。
对于黄轨之言,他虽不算极为满意,但思及黄轨年齿,能有这般说辞,已叫黄忠另眼相看了。
只是略有遗憾之处,乃是去岁在南阳,黄忠曾亲眼目睹袁术士卒如何败坏军纪、抢掠百姓。
后来他多方打探,才知晓袁术此人竟不事生产,每月只开官仓、劫富户充军粮。如此行径,其实尚且不如苏代等宗贼。
这倒令黄忠颇为意外,且心中多有不齿,亦生出袁术此人不是英雄之念。他只怕袁术徒有美名,忝与袁绍齐名罢了。
黄忠不免笑了笑,心道自己当真是老了。既然天下丧乱在即,权且用命行事即可,怎么反而询问起后辈子侄了。
因此他并不接着原话叙述,只是将竹简收好,放置在案桌上。然后起身,走近黄轨,说道:“难得汝小小年纪,却有不凡见识,竟知二袁之事。”
说罢,黄忠将手一摊,道一声拿来吧。
黄轨初时尚且为之一愣,待醒悟过来时,急忙将名刺恭敬递在黄忠手里。
名刺光滑细腻,入手处一片冰凉,显然是黄轨极为用心雕刻之故。
黄忠拿在手里翻转,将两面都看了个仔细,自名刺上,切实看见安陆黄氏四个大字。
只是名刺上虽字迹刻画清晰,但字体力道十足,勾撇之间,能摸出笔刀之利。
黄忠顾左右而言他,说道:“汝前几日亲上战场,可曾杀人?”
“有之。”
黄轨并不隐瞒,委实说道:“伏击邓当时,曾射空两袋箭,杀伤二三十人。”
黄忠闻言有些愕然:两袋箭能杀伤二三十人,若不是胡话,这等箭术,比他亦不遑多让。只是黄轨年纪轻微,说得四平八稳,似乎杀心有些重了。
黄忠便说道:“阿轨,汝通军事,自是好事。日后之天下,自有大丈夫用武之地。
但以汝今时年岁,窃以为仍需以进学为重。昨日听张太守提起,有言汝欲到襄阳求学,此事叫我甚为认可。
襄阳名士之多,如过江之鲫。学问高者,不可斗量。汝到襄阳后,应勤试磨砺,深耕学业。
他事若有不济,或可寻机拜访承彦公,自然诸事妥当。”
黄轨听罢窃喜,自然明白黄忠言语中之关切。黄忠乃是稳重之人,能说这般话,可见亦是从心中认可黄轨作为黄氏一员。
且黄忠言语提及黄承彦者,黄轨也甚是知晓,只因他女婿诸葛亮在后世,实在是大名垂宇宙矣。
但黄承彦身为南阳黄氏族长、刘表连襟,自然不是一般人。如能得其相助,便是拜入司马微、庞德公这等高士门下,易也。
黄轨遂作揖拜道:“汉升公之教诲,轨知矣。此去襄阳,定以学业为重,不负黄氏声名。”
好好,孺子可教也。
黄忠抚须而笑,将黄轨名刺放入怀中,郑重收好。说起来,自其子黄叙夭折后,黄忠已许久不曾对后辈如此上心矣。
不料,黄轨上前一步,另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