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张黄对峙
太守,一郡之尊。
为国家守郡县,牧黎庶。
太守为妇人所执,有汉以来闻所未闻、此独一家。
太守亲手斫妇人头,亦属古今无有、独一无二。
头,项上之首也,常见之。在场诸人,皆上过战场,砍头之事,前后所见者多矣。
唯妇人之头,滚于地表,散发沾血,丝丝绦绦,画成诡丽妖艳之弧线,活生生竟不同于男子。
突如其来之变故,使众人冷汗连连、毛骨悚然、忍不住退步。
尤以傅声为最,他两眼一白,胆汁上涌,退靠在区童灵柩旁,哇一声呕吐连连。
区鸿眼见阿母被削去头颅,呼吸为止一窒,脑中空白,尚来不及尖声呐喊,已是汗毛倒竖、六神无主。
适时区夫人身子堪堪倾倒,区鸿急忙扶住。不想颈间鲜血喷起数寸,全洒在区鸿一人身上。
殷红鲜血,染红区鸿本是清秀之脸颊,又自他侧脸滑落,一身缟素,须臾成为血衣。
区鸿随即精神恍惚、尖声惊叫,俄而惊惶抽泣、涕泪横流。又扯断发顶缠丝,搔断数根长发。披头散发,状若疯魔。
众人见之纷纷躲闪,唯恐避之不及。
区鸿瞧见其阿母之头颅,便将将区夫人身子驮起,艰难负到灵柩一侧,摊放在地。然后匍匐在地,竟将那颗头颅抱住。
但此头颅,尘已满面。
区鸿血泪和在一处,肝肠寸断,痛心疾首,轻声呼道:“阿母,尚能闻儿子言语否?
若能,何不应之?若不能,叫儿子如何是好?”
谁听此语似刀芒,声来处处割人肠。
众人为之哀悯,如黄定、张并二人,已开始抽泣,不时抹泪。
黄轨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亦有撕心裂肺之痛。他所思者:两世为人,到底所为者何?
权谋、名禄实迷人眼,但手段品行亦需端正。区氏之罪可大可小,依汉律族灭未尝不可。只是似此草菅人命,不通人情,实是不该。
张羡,一郡之长,属实糊涂。
然而张羡并不糊涂,他此刻清醒之紧,甚于平时。张羡见区鸿伏地抽泣,又高抬环首刀,想趁机将他一并结果。
刀抡三尺,正待落下,忽有火花四射,只听一声脆响,便有半截短刀坠在地下。
众人转头看去时,黄忠已将宝刀插入鞘中。
张羡愣在原地,吹起胡子瞪起眼,他愤然看向黄忠,愠道:“黄忠,汝意何为?”
“忠无他意,乃劝太守三思耳。”
黄忠早已看不下去,若不是碍于州府之官职、且张羡此前与他曾有私交之情义,只怕早已掀飞灵堂,与张羡对峙一场了。
黄忠眯起眼芒,斜眸看向张羡,冷冷问道:“张太守闻名荆楚,是大汉栋宇之材。
今天子以张太守垂治长沙,保一方水土,是父母之官。然张太守之手段,叫人难以接受。
汝既杀人母,已失人伦大统。今又阴欲杀人之子,叫人大失所望。
我大汉以孝治天下,未闻有不成母子情意者。今区氏子为其母敛容,有何不可?
忠,窃为太守不齿也。”
黄忠之言,震惊四座。
“黄忠,休逞口舌之利。”
张羡暴喝一声,自两侧扈卫腰间,拔出长刀,在黄忠眼前反转比划,出言相戏道:“长沙郡内,生杀之事,决于太守。
黄忠,好自为之。勿复言,莫以我刀不利。”
张羡左右扈卫见状,俱挡在黄忠面前一步之地。此二人身长八尺,膀大腰圆,与黄忠相对,极有要挟之意。
黄忠登时眼中眯起毫芒,杀意大盛。他鼻翼翕张,嘴角微微抖动。
忽而大喝一声杀字,长髯摆动,手起刀落。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尚未瞧出刀影,已将二扈卫连人带甲,一并拦腰斩为两截。
张羡由此大惊,这才恍然转醒:失策矣,竟忘却黄忠老儿,其有万夫不当之勇。
他虽有怒色,并不言语。
黄忠刀尖喋血,流于满地。这才抚住长须,斜瞥向张羡,冷冷说道:“罗县之事,彼长沙太守张羡管得,某荆州中郎将黄忠,亦管得。
太守之刀甚为锋利,可惜好刀易折也。”
张羡闻言长恨一声,冷笑道:“吾长沙之刀,岂汝一襄阳之将军所能管制?
黄忠,汝杀吾扈卫二人,今日必要给个说法。否则,吾必告之刘州牧处,于汝恐怕讨不得好处。”
张羡,乃是天子所封之长沙太守。他自然知晓,黄忠哪怕再勇武,亦不敢向他动刀。
故而张羡可谓有恃无恐,今日必与黄忠说个明白。
寇铁等人皆是一惊,终于确信此前张、黄二人果然是逢场作戏,背地里州、郡两府之争,恐怕已斗得极为厉害。
黄忠亦不做退让,正色问道:“张府君死区区两扈从,便要与忠不死不休?
张太守之刀,只斩长沙百姓耶?
某且问张府君,汝以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之罪,杀区氏阂族。又当区童灵柩之前,杀人妻子。如此行径,与禽兽何异?”
禽兽?
张羡不置可否,只是争锋回道:“黄忠,汝以为某只是捕风捉影吗?大错特错。
岂不知区氏早有勾结苏代,证据确凿,自有区童手书之家书可以为证。”
“拿来我看。”
黄忠确实不知道张羡还有后手,遂问道:“张府君即有证物,请先让某观之。”
“此事千真万确,手书即在某处。寇家庄内之人,皆可作证。”
张羡略一停顿,自怀中取出一卷手书,瘫在手上,说道:“此即区氏之家书是也。
其中提及区氏之计划,条缕清晰,脉络平整。且字里行间多有颠覆郡府轻浮之语,叫人深恨之。”
此物既出,黄忠哑然。
他瞧向寇铁、黄轨、傅声等人,见他们果然神情庄重、沉默不语,由此便知——区氏此前却有家书之所在。
黄忠欲夺来相看,张羡哪恳,急转去门前,交与一扈卫手中,吩咐道:“即刻朗诵于门前百姓,务使罗县皆知区氏之罪恶。”
扈卫领命,取过书信,慨然读起来,黄忠在屋内亦竖起耳朵细听:
“叔父均见:前者叔父来信,所事童已悉知。
其一者,所为杀黄轨报仇,吾意此叔父之私仇,理应叔父自裁,区氏不当为之。
其二者,唆使苏代进扰长沙郡县,童以为不可也。苏代乃是宗贼,非区氏一家可以掌控。与虎谋皮,终是害己。
其三者,族中族老悉数来信,必以童杀县令刘泌而据罗县,再配合叔父用计,使苏代陷城。童私以为,不可也。
其末者,宗族已谋划之计策,联合长沙士家大族,利用苏代占据长沙,自立地盘。童以为难之又难,稍有不慎,便会有倾覆之险。
是故以童之意,勾结宗贼,欲利用之以取长沙,孰为不智也。太守张羡,非等闲之辈,不容小觑;宗贼苏代,其久在行伍,难以尽信。
罗县,童已尽数令死士接管,尽在掌中。但以县君正人君子,不忍害贤。
至于县城,则断无可能。只怕开城之后,以宗贼之残暴,百姓旦夕难保。若叔父果能助苏以攻破长沙郡治临湘,童自然将罗县双手捧上。
言尽于此,叔父好自为之。区童搁笔。”
黄忠听罢,心中无奈。
他猛然打开灵堂大门,只见屋外早已站满一群神情麻木、脸色扭曲之百姓。显然,区童之手书,教百姓们震惊之大。
只怕等他们反应过来,必教区童尸骨无存。
黄忠叹一口气,回首看了区鸿一眼,便转头快步离去。
待行了三五步,黄忠于心不忍,又望着张羡,询问道:“忠曾听闻:以仁政而治者,不绝人之祀。
张府君,事留一线,为区氏留一后裔,享身后之哀容如何?”
“你看那是甚么?”
张羡轻笑,以手指屋外、黄忠身后那群麻木之百姓,颇有些得意道:“区氏之事,如今由百姓自裁之。”
百姓自裁?那区鸿有死而已。
民众之心,多会从众。只要有一人欲杀区鸿泄愤,便会如决堤之水,一发而不可收。
区氏咎由自取,区童一家岂能独善?
救无可救。
黄忠拨开黔首,顾自离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