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灵堂惊变
张羡今来,只为两件事。
其一者,重赏寇铁,以为己用。
其二者,夷灭区氏,斩草除根。
至于罗县之百姓,自有县令刘泌安抚。如今寇铁已承领益阳令一职,那么所剩下,便轮到区氏子了。
区童虽已身死,却留有后人,此乃心头之患,张羡不得不除。
张羡、黄忠进灵堂多时,早望见区童灵柩,但二人都不曾进香一炷。
张羡欲剪灭区童后人,巴不得污他清白。上香——绝无此种可能!
至于黄忠,心虽有意,却委实不能。
以黄忠个人而言,却有进香一炷之意。
只因黄忠虽与区童素昧平生,更不知区童为人处世之底细。但罗县防守之战,区童率一县青壮,拖住苏代大部,却是居功甚伟。
虽其后夜袭败绩,区童家族精壮尽数罹难。此可谓是以身赴险、捐躯斯难也。而且劫营不成、阴差阳错,反叫黄轨独建大功,击破苏代。
斯人虽逝,但于罗县真有大恩,黄忠佩服。
可惜黄忠名编州府武将,岂能轻易表态?他今领兵在外,一言一行皆代表襄阳州府。若今日轻易表态,则置州牧于何地?
况且,张羡前后数次皆推黄轨为首功,言语间从不提起区童,刻意将他功绩抹杀,只怕此事内里还有隐情、必不简单。
区童是张羡麾下,罗县一战名列烈士之籍,张羡与他非亲非故,不可能平白无故加以针对。且张羡久在仕途,理政、处世皆乃上乘,断无可能犯低级错误。
如此,黄忠更不能轻易表态。
张羡果然瞧向一旁跪坐在地之区夫人及其子区鸿。区夫人倒也罢了,他见区鸿年齿虽小,却面容英武、举止从容,不由心中一颤,此人必杀之。
遂命随行甲士将灵堂大门紧闭,随后扈卫门外。突兀之举动,众人不知其由,皆心下一凛。气氛瞬息诡异,有杀气。
青天白日,岂有闭门私会之理?
黄忠之手,已悄然摸上刀柄。
张羡走到灵柩前,抚上灵梓,面色从容,低头看去。
只见一人怒目圆睁,口嘴大张,五官扭曲,真死不瞑目也。其人神态愤懑,似有坐起之意。
张羡见状大吃一惊,卡住呼吸,连退数步,险些一脚踏空。好在身后有一面宣鼓,恰好将之身体抵住。头上进贤冠为之倾斜,险些掉落。
区夫人轻蔑而笑,口中出言讥讽:“区区一郡太守,何为吾夫君仪容惊走?
以此观之,恐怕张太守问心有愧。”
张羡闻言冷哼,赶紧立住身子,正好衣冠。心中暗骂:好个区童,死亦要吓吾一场。好个刁妇,何口齿伶俐如此?
他便嘲道:“区童,生既为恶,死亦为恶。生前既无人礼,死后亦无人样,真不当人子也。”
区夫人神色大变,其府君既尸骨未寒,怎能让人如此侮辱。便反唇相讥道:“太守何其缪也。贱婢虽短识,却曾听闻:
以小人之心观人,则所见无不小人也。故今日所见,可知太守之心,实小人之心也。”
张羡大窘,无言以对,有怒色。
区夫人又得寸进尺,骂道:“岂不闻:伤人者人恒伤之,辱人者人必辱之。张羡,汝名为太守,实是短视老贼。我且问你,长沙区氏,如今安在否?”
众人闻言心惊,皆不敢将张羡比为如此心狠手辣之人——若是区夫人所言当真,长沙区氏,恐为张羡夷族矣。
唯有黄轨情知此事,在一旁沉默不语,生怕露馅。
张羡没想到区氏妇人竟擅口舌之利,先是震怒,心中狂骂:贱妇,汝与汝母皆婢也。
待听到她将区氏夷族说出之后,不禁有些得意,竟笑道:“吾从不与妇人论短长,长沙区氏,暗通苏代,有颠覆郡府之念,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那便是说,长沙区氏,确实族灭矣。
众人只觉惶恐,都没想到张羡手段之毒辣。灵堂之上鸦雀无声,仿佛针落可闻。
便是黄忠这等猛将,亦吸了一大口凉气,不免惊叹于张羡之手笔。
区夫人虽早有预料,此刻听张羡亲口承认,亦不由赫然而怒。
她不知何时竟在袖袍之内藏有匕首,突兀取出,愤然骂道——“老匹夫,汝穷极龌龊之能事,是猪狗不如也”,便向张羡刺去。
突来变故,出乎在场所料。众人想要阻止,已不及也。
这一刺去势极快,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抵在张羡脖颈前。
张羡虽是儒生,却颇有御、射之能,武力既泓,竟避之无及、不能躲闪,终为区夫人所挟。
好个妇人,竟有这般手段。
便是黄忠瞧见,也是冷嘶一声,心叹这女子之身法手段,足以名属刺客之流。
张羡见擒,先是心中盗汗,大气不出。但见区夫人即未诛他,便知此事乃有转机。
张羡便硬起脖颈,向短刃贴去,口中衅衅然:“羡,为国家除贼,虽死何恨。凶妇,欲杀从速,吾但恐汝刀之不利也。”
此言秉公执义,让人心服口服。只有黄轨心道:周公恐惧留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黄忠既领州府之命,且与张羡有旧,自然要说上几句:“夫人且慢。太守,是国家藩篱,怎能死于妇人手中?
夫人既精通兵刃,必知侠义。用某一言,请先放太守。”
刑不上大夫,礼记曾言。
寇铁既新领益阳令,算是张羡门生,自然是极为惊恐,亦在一旁劝诫道:“区夫人,万事切莫冲动。还请看寇某薄面,先解下兵器,一切都是好说。”
区夫人从容说道:“我夫君劫营当晚,合该罹难。若无寇先生极力相救,恐怕身涂杂草也。
寇先生既有此命,贱妾不敢不从。如此,与寇君恩义两清。”
张羡闻言,似心中放下大石,顿感轻松。
若说死,他还真不怕死。怕只怕,死得毫无意义,且死于妇人手中。
屠区氏,张羡无愧于心,怪只怪区氏贼心不死。未雨绸缪,防范未然,此《易》之义理。
黄轨虽面有哀色,惋惜于区氏之下场,只是其所处立场之不同。
哪怕他扪心自问,也不得不说一句,若他与张羡角色互换,有人三番五次、殚精竭虑便为了反叛,这等人不除,难道留着供奉上香吗?
且为敌者,要放便放,要杀便杀,切忌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此乃取死之道也。
前有勾践卧薪尝胆、伍子胥一夜白头,后有李存勖晋王三矢、慕容冲锦袍之怒。桩桩件件,令人深省。
区夫人顿言罢,又声带凄凉道:“张羡,我不杀你。区氏之仇,自有人向你索债。”
张羡瞳孔一缩,便被区夫人推至一旁。
但区夫人却小觑了张羡,只见他被推开之后,反手抽出随身佩刀,一刀便让区夫人头颅跳了起来。
那颗大号头颅跌在地面,滚了数圈之后,正好落在傅声脚下。其神色惊诧,口舌略张,似有遗言未说,显得极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