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黄轨播名
苏代纠合兵壮,直往东走。
罗县以东,多是丘陵地貌,山路崎岖波折,荒无人烟。荆东多年不曾开垦,沿途荆棘丛生,不见五谷,直是难行。
且因苏代新败,不敢走大路,沿途只往小道而投。士卒多有怨心,但逃命心切,不敢明言。
苏代每歇一处,亦不多做逗留,率部难行一夜。饥寒交迫,兵无战心,士卒们垂头丧气。至辰时,士卒已掉队大半。
这其中,多有见前路难行,兼之粮草已没,想方设法自愿离去的。
行路难,行路难。
往东走,数百里皆是死路。真个是:山高路远,蛾贼流匪所不据;险象环生,飞禽走兽且不栖。
往回走,脱去铠甲,尚可充作流民,多少还有条生路。即便被郡府拿住,最不济至少是个饱死鬼。
他们虽是滚刀汉,但死生之理却分的清楚。
凌操一路行来,多见士卒离散,而身侧之苏代全然不管不顾。
如今之苏代早已没了先前颜色,披头散发,面目憔悴。步履匆匆,神情急迫。拉着长脸,往东闷头而行。
昨日连败两场,使苏代仿佛一夜间老了十数岁。
凌操不由心叹:此战失利,只怕苏代先前之雄心壮志亦随风而散矣。胜败本就天定,何暮色如此之疾矣?
他叹了叹气,终究狠下心来,站定脚步,从身后拽住苏代袍甲。
苏代行色匆忙,甫一被凌操扯住,大惊失色,脸色苍白,拔刀便要自卫。待他急忙转过身子,见是凌操,不由吐出一口浊气,虚惊一场。
苏代伸手去撇凌操手腕,怎料凌操拽的紧实,不由又气又怒,正要骂道。
凌操却抢过话茬,告一声罪,劝道:“将军止步,前路坎坷,不可再行。”
苏代闻言一滞,默然不语。
凌操指一眼前方满目荆榛,又指向身后、一众行得无精打采之队伍长龙,叹息道:“此去东边,穷山恶水,路不能行,早晚葬身荒野。
将士们多不愿蹈身不毛之地,宁愿拼将一死以回荆南周旋,是故途中离队者多矣。
将军,只怕再如此埋头走下去,不用两个时辰,士众已然散尽也。到那时,悔之晚矣。
凌操无状,还请将军迷途知返。”
迷途知返?
苏代闻言恍然大悟,看向身后士卒,果然只剩数百人而已。他昨夜战败,全然顾着逃命,却不想由此东去,乃是死路一条。
前方荒无人烟,无处就食不说。只怕士卒离心,到时一亭长,便能要他性命。
想那罗县其余三门,各布置有千余士众。若能合兵一处,仍得五六千人。攻城掠地且不说,只要统率得当,从容退往扬州又有何难?
且邓当、区晋两部尚无消息,虽说只怕是凶多吉少,但以他二人谋划之能,想来不至于尽覆人手。
苏代眼神渐渐清明,随即回心转意,瞧向凌操说道:“是某险些自误。
传令下去,大军西向,回罗县就食。沿途收拢退众,派出人去,传令其余三门外儿郎,到南城外合兵。”
若前后皆是一死,大丈夫必应死膏腴,岂能死荒瘠。
凌操欣然领命。
他亦有私心,只因他妻子俱在吴郡,怎甘心郁郁葬身兹土,便抱拳道:“将军勿忧,有操身在,必不使将军有性命之忧。
且昨夜追击将军者,是一小儿。其部众虽雄壮,但颇杂乱无章。某昨夜细观之,既有州府兵卒,又有郡府旗帜。
而其大部,并无旗帜、甲胄,想必是附近精壮而已。如此,有何惧之?”
凌操之言极为有理。苏代不假思索,下定决心,一声令下,士卒们又望来路而回。
至于那小儿,苏代心中有些明悟,莫不是前些日子区晋所说之黄轨?
想到区晋所提诸事里,当先便有一条:杀黄轨报仇。苏代不由愕然,原来区晋所说,竟然全是对的。真悔不当初,早该用区氏之计。
非止苏代,黄轨之名,如今亦在张羡、黄忠营内唱响。
二人率部一路行来,沿途都是流民,便一面安抚、一面打探罗县之战事。黔首咸知州府派兵、太守亲来,欢欣之余,亦将各自所知之罗县战事一并相告。
因此一路上,便多有听得黄轨之大名。
如黄轨如何如何设伏,将邓当所部杀的人仰马翻。如黄轨如何如何用计,将区晋全军覆灭。
一桩桩一件件,说得竟如家常一般。煞有其事,叫人心向往之。
总之,关于黄轨,似乎已在罗县周围被传的神乎其神。无非是黄轨如何各种神兵天降、料敌机先,将苏代打得找不着北。
此多赖寇家庄暗中宣传、推波助澜之故也。
寇铁心如明镜,以黄轨之身世,以及其人前后展露之才能,只怕日后成就之高,其祖黄香不能比。更何况,如今乃是乱世。
当然,内中亦有寇铁宣扬寇家庄之私心。
传闻虽不知真假,然估计多半是真。张羡、黄忠二人听罢,皆是抚须长叹,感慨后生之可畏。
黄轨前后所用之计谋,黄忠自忖亦不能过之。待张羡将黄轨身世、并在长沙事迹和盘托出后,黄忠之神色,那才叫一个精彩。
原来黄轨,亦是江夏黄氏之后。
黄忠不由露出笑容,长沙黄氏他略有所知,乃是二十年前由安陆迁至临湘。与他南阳黄氏,同宗同祖,俱是黄香公一脉。
且黄轨父黄正,黄忠亦有耳闻。其人此前曾得孙坚赏识,与桓阶被孙坚同举孝廉。孙坚是何等样人,他所看重之人,又岂会庸碌?
此前桓阶便以义节名重荆州,黄正既与其相提并论,又如何能逊之?又黄正之子黄轨,更是叫人惊叹。
若使黄氏子能尽如此等,天下何患不平?
他字汉升,黄正字汉纯,多有巧合。说起来,若以年岁论,只怕黄轨还需称他一声伯父。倘若以辈分论,黄轨或许要喊他一声大哥。
有趣,有趣,黄忠乐得合不拢嘴。
某一瞬间,黄忠不禁想到已故之子黄叙:若是吾叙儿尚在,比之黄轨还要年长几岁,不知能有他这般雄壮否?
张羡亦喜,且比黄忠只多不少。
他原本还担心苏代军势强大,卒难击破,更遑论会盟一说。好家伙,谁曾想苏代竟在罗县,前后被区童、以及小儿黄轨反复吊打。
如此,事半功倍也。
张羡对于先前计策,再无担忧,以为胜券在握。当然,他亦不得不赞叹黄正,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家中却养了个麒麟子。
原本张羡只觉黄轨文才为最,又颇看重其江夏黄氏之身份。如今看来,多少是有些走眼了。
黄轨此人,恐怕所学尤有胜于文才者。不论黄轨先前计策是有人教授也好、或是误打误撞也罢,他今后入襄阳,刘表必然信重。
如此最好,只因无论怎么说,他张羡对黄轨始终有提携之情,于后事足矣。
至于区童,张羡则牙根咬紧,眼中有冷茫划过。
不多时,黄忠打破沉默,开门见山道:“一路行来,沿途百姓多有说苏代引兵自东面逃亡一事。罗县战事,想必张府君已然清楚。
以忠之意,罗县如今已无安危。不如大军先去城东南寇家庄处暂歇,索性见上一见寇氏子弟,以劳州、郡二府之宽慰。”
苏代即已东遁,乃是自取灭亡,他若是聪明,早晚回返,追之无急。至于去寇家庄,自然是为了顺便见一眼黄轨。
但黄忠为避嫌,便不曾提黄轨名姓。
张羡闻言,笑道:“诚该如此。
乡勇用命,荆楚之幸。罗县既在我掌握之下,郡府合当好言安抚。”
张羡话里有话,故意将州府剔除,直指罗县属长沙下治。他见黄忠默然,便又笑道:“说起来,亦要恭喜汉升,黄氏又出大才。
噫,生子当如黄氏子,何衬我辈之庸碌也!”
张羡叹罢,朗声大笑。
黄忠连胜称谢,摆手推却道:“不敢当张府君谬赞。百姓传闻,恐当不得真。
只不过忠昔日常以为,此身无用,不能建功立业,空老泉林之下。
至今日方知,原来功业便在眼前,只恨智计稍短,不能尽取也。”
张羡闻言,抚掌而笑道:“汉升何必过谦,竟与本家子侄辈争功。
昔日黄轨作赋中,有一句说得极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此句发人深省,吾独爱之。每每读罢,便觉心胸高阔。今日赠予汉升,你我共勉之。”
黄忠前一息尚为张羡争功之语而耳热,后一刻,不由胸胆大张、豪气顿生。
二人有意,都往罗县而去。一一派出斥候,先去寇家庄附近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