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罗县生变
罗县,前后不过万户,属长沙小县。
但罗县坐断巴丘,西阻洞庭,与巴陵相对,是对长沙用兵之良选。
罗县之西南,寇家庄内钟鼓喧天,礼乐齐鸣。寇铁自迎接黄轨一行人后,主宾尽美,将弄璋之礼推至高潮。
觥筹交错之间,早将刘泌未至一事忘却。
黄轨才名,早已飞入寇家庄,亦让寇铁心向往之,早已有结交之意。今日一见,大为开怀,不以黄轨年齿为意,引为忘年之交。
痛快之时,更兼三杯两盏下肚,寇铁时已微醺,渐开话茬。从先祖寇恂如何追随光武皇帝饮马天下,立下赫赫战功。到叔父尚益阳长公主,寇氏如何如何荣宠一时。
寇铁说到兴起时,痛浮一大白。
寇铁将寇氏一百余年荣光,娓娓道来,黄轨听得似懂非懂,只好尴尬应承。但寇铁言语中描述之寇恂事迹,的确教黄轨心向往之,暗叹不愧为云台第五。
其后,寇铁自诩多年走南闯北,专好结交天下英雄。曾与名士交谈,周游天下,亲眼见大汉纷乱不止,民不聊生,社稷已有倾覆之象。
故寇铁在庄园中演练族中精壮,教习射术,渴望子侄建功立业,恢复先祖名声。
此是老生之谈,想必寇铁每次醉酒便会侃上一通,周围宾客闻之皆笑得合不拢嘴,不觉惊奇,显然陈年旧话。
唯有黄轨一人心中凛然,想不到寇铁年过四旬,寓居山野却有这般见识,不愧是罗侯之后。
且环顾寇家庄之青壮,个个筋强骨壮,孔武有力,精神气貌迥异常人,直追甚至远超过州府兵卒。显然,是寇铁时常演练之功。
黄轨长出一气,心叹寇家如此,后人必有名将者。寇恂之显赫,其能继乎?
寇家庄喜庆之时,罗县县城却不同于以往。大白日里四门紧闭,往来士绅黔首皆不能自由出入。
城门内外,早已围满民众,进不得进,出不能出,群情激愤时,恨不得掀了城墙,俱要县长出来给个说法。
县尉区童着甲捉刀,一大早便领着五百余捕吏把住四门,不叫人自由进出。且这些捕吏皆衣甲执汉刀,个个面生,长得凶神恶煞,极不似平时所见。
罗县总共只有捕吏数十人,何来五百之数?且看这样子,哪里是封城,明明是战乱之前奏。
突起之变故使得民众们心有恐慌,点名道姓要县长刘泌出面一见。盖因刘泌官名不错,且在罗县任上政务数有裨益,百姓皆爱戴之。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想必他们大概是见不到刘泌了。因为刘泌早在三日前,已被县尉区童禁足。
这五百补吏,正如刘泌先前猜测一般,确实可算宗贼苏代之前哨。不过区童虽软禁刘泌,却并未伤其性命,只是叫人好生看管。
而区童所为,只是执行家族之命而已。区氏,欲苏代等荆南宗贼叛乱,攻略长沙郡。
实际上区童内心并不认可区家这般胡作非为。
如今区氏有些人已到丧心病狂之地步,妄想通过煽动军争,然后火中取栗,使区家地位一日千里。真可谓痴心妄想。
如区星,区童之堂兄,本来是大好青年。可当年却被荆南世家推出牌面,做了明面上反叛之头人。
荆南世家募集兵壮万余人,造甲数千,积粮百万余斛,却被孙坚转眼平定。
其兵也精,其粮也广,至于败亡者,无非天时地利人和也。
起初区童归咎于区星个人,心中笃定乃是他狂妄自大、怠于行伍。
但经过这几年多番推演,区童已另作他想。平心而论,如果他与区星换位思考,区童觉得自己并不能胜之。
再加上他久在公门,对于大汉如今之危乱心如明镜。况且郡县同僚,每多有讥讽时局者。
但有一点,反倒令区童心中愈加确信——那便是大汉虽然腐朽矣,但在士民心中根深蒂固。
公卿大夫们虽以私利门户之争,致使国本动摇,但决不会允许有人直接推翻庙堂,重筑社稷。
便是残暴如董卓者,也只敢玩玩把持朝政之把戏。
一言以蔽之,汉有疾,可以弱治,不能强亡。
以荆南世家门户之私、鼠目寸光,自以为瞧见乱世将起,按奈不住蠢蠢欲动之心,便想趁机在乱世中分些好处。
殊不知早已堕入他人彀中,不过成为别有用心者之垫脚石而已。
如区星之父区晋,近年来贼心不死。
尤以黄轨斗杀区星之后,区晋丧失心智,竟又联系起巴陵乱军,想借宗贼之力占据长沙,杀黄轨等人报仇。
区晋自以为之妙计,实则拙劣不堪。
区童早已让其父、族长区升当众否决,且阐明厉害,据理力争。
可区氏一众族老皆已糊涂至极,临将入土竟还想绽放余烬,竟联名否决了族长之意,誓要将疯狂进行到底。
更在数日前快马报来飞信,要区童率区家死士处死罗侯县长刘泌,再以县尉身份封闭四门。只等区晋与宗贼苏代谈妥,便献上罗县城池。
区童得信当即两眼一黑,悲从中来,极为矛盾。一者家族之命,他不得不从,否则其父区升旦夕便会失去族长之位。
二者对于勾结苏代祸乱荆南至计划,区童打心底不认可。苏代,吴郡人,在长沙是无根之木,其势不能久。
而利用苏代贼兵围困长沙,区氏再里应外合一举夺城,更是痴人说梦。
张羡世居长沙,根深蒂固,耳目众多。便是州牧刘表,也轻易动他不得。区晋这等拙计,连他区童都能看破,其能瞒过张羡?
区氏如今一意孤行,无异于玩火自焚也。
区童此时终于体会了一把区星之心境,但区星死便死了,决不能再任由整个家族弄险。
此时罗县内外县民咸欲求见刘泌,人声鼎沸,四野列列。
区童双手扶在女墙上,吐出一口浊气,向下望去。待看到那一双双殷切期盼之目光后,他捏紧指尖,狠狠扣入墙壁间。
今日之前,区童仍是县中勤于执守之县尉,今日之后,世人又当如何解之?是知我或是罪我?区童不置一词,心内辗转反侧。
而这百姓之请命,则被其无视,充耳不闻。刘泌此时绝不能现身大庭广众中,否则以刘泌声望,区童恐不能制。
此时,城外有乡里三老横起鸠杖、扯着嗓音问道:“区县尉,老朽只有一问,是何缘故封闭四门,使我县中吏民不得出入? ”
三老之言顿时引起一阵附议声,区童大感头疼,何也?盖因汉时三老地位颇高,乡中三老名望可比县令。
区童无奈,亦不得不在城楼上朗声解释道:“非是区某有意封城,实乃谨遵县长刘君之令耳。
前时城中颇有耳目,县长料定是宗贼苏代探查罗县之前哨,唯恐苏代不日袭城。
为保城中百姓安危,不得不封闭城门。还请各位乡老理解,晓谕各乡民众,速速归去,早作防贼准备。”
这是甚么话,刘泌简直混账东西。
城中百姓安危要紧,城外百姓就可以不管不顾了?况且城外不少黔首,本就是出城采樵之人。
是故区童话落之后,城内外顿时炸开了锅。
又有一位火爆脾气之三老,指着鸠杖于城下破口大骂:“去叫刘泌那个混账东西出来。
智短汉。反贼犯境,身为一县牧守不思为国除贼、保境安民,反而封锁四门、隔岸观火,置黔首性命于不顾。
快去唤他出来,老夫要好好问问他,他刘泌之刘,可是高祖之刘乎?”
区童大感棘手,早丢下一众人,自回城上阁楼去了。任尔等叫破嗓子,城门确是不可能打开的。且每扇城门内侧,皆列有数十位区家带刀死士,不许闲人靠近一步。
好在城内民众都算配合,并未生出多大反抗。
这一幕,恰好被寇铁请来、在城外查看明细之四员青壮瞧得清楚。
四人进城不得,早已发觉县城不同以往。
刘泌为人敦厚有名望,不会轻易锁闭城门,更不会得罪三老、罔顾百姓死活。
好在寇家男丁习兵练武已久,自有一种军卒之敏锐。四人看向城上往来巡逻之捕吏,早已起了疑心。
其中一人调转马头,拨马就往寇家庄飞驰而去。显然,此人是要先将县城异状传回庄中。
而另外三人,则假意骑马离去,实则潜伏于南门外两山间一片茂林修竹内,时刻注视城中举动。
初时城外依旧喧闹纷纷,破口大骂声不绝于耳。诸三老则是火冒三丈,老脸涨红,须眉颤动,早在心底将刘、区之先人问候了百十遍。
也有心系家人者号啕大哭,无可奈何者跣足跌坐于地。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依稀过去半个时辰,莫不说开得城门,便是县长人影,亦不曾见得半个。
众人终于确信刘泌此番是吃罢秤砣铁了心,决然不会开城门矣。这才又开始寻思起苏代来犯罗县之可能,于是相互携老扶幼,自行散去。
未几,南门外围城民众近乎绝迹。就在此时,城墙上忽然吊下一根二指粗壮麻绳,又有一黑衣武士攀上绳索坠城而出。
此人身手矫捷,坠绳动作灵动轻巧。下城之后,又四下查看,一副贼眉鼠眼模样。
待确信周围无人瞧见后,快步走向城墙东边之龙尾滩。
龙尾滩前有一片土丘,黑衣武士绕过丘下一尊神石,在山道旁咕噜咕噜做了几声响。忽有鸾铃响起,土丘上有飞马到来。
黑衣武士自怀中取出一件信物,骑马之人阅后立即翻身下马。黑衣武士跃上马背,双腿夹起马腹,径往城北绝尘而去。
寇家三子互相对视一眼,飞速攀上快马,纵马悄悄摸上去,要到前方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