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长沙余勇
此十数人虽甲胄已破,手中钢刀寒光依旧。此,显然是百战之兵。
张并指着其中一人说道:“阿兄,看那人。
其身强力壮,眼神凌厉,此时却蜷缩在角落中瑟瑟发抖,不合常理。
如今已是二月,天气并不算严寒,那人虽衣甲残破,但不至于此。
依我看,这些兵卒,绝不是南人,必是北人。”
黄轨瞳孔一缩,不由大奇,忙问道:“为何?”
“这些兵卒肤色干沉,畏惧湿寒,由此观之,必是北人。”
“善。”
黄轨赞叹道:“阿并心思缜密,细致入微,我不如多矣。”
五人遂向兵卒走去。
待近到十来步时,黄轨才发觉这些兵卒虽破落如此,然眸中之坚毅,竟如刀一般。于无形之中,流淌着一股气势。
此气势,想必是长期刀头舔血之戾气。大汉百战之精卒,令人凛然生畏。
黄轨壮之,作揖拜道:“某不才,见各位壮士立身于此,甚奇之。不知各位可是长沙郡尉麾下?”
“郡尉算什么,饿们是太守亲兵……”
“赵刀,闭嘴。”
前一个兵卒尚未说完,便被后一个冷冷打断。
既不属于郡尉,又是太守亲兵,那必不是张羡也。
黄轨心中愕然:难道是孙坚之亲兵?
中平年间,孙坚曾从太尉张温,奉召平定凉州之乱。以此说来,这些人极可能是孙坚于三辅招募。
黄轨看向出言打断之兵卒,其人年齿应在三十左右,手心处皆是老茧。乃至额头眼角处,都有几处刀疤,更添凶狠。
所谓有兵就有头,旁人如此怕他,此人必是兵头。
黄轨又恭敬说道:“某已知之,尔等乃是乌程侯部曲。以乌程侯昔日之名望,各位何至于落魄到如此田地?”
兵头闻言,心有戚戚,叹道道:“唉,我等确实是孙将军之亲兵部曲,于凉州之战时被孙将军招募。
去岁讨伐刘(表)、刘州牧时,孙将军率军离开长沙后,城内士人欲图谋不轨,便以我等北人部曲监守长沙。
不想孙将军竟在荆州不幸罹难,我等便被遗弃在长沙矣。后经多方打探,才知道孙将军之子已将兵投袁术去了。
我等无粮无俸,昔日军饷也用完矣,故只能流落街头。”
竟有此事,黄轨不禁戚然,又问道:“孙将军虽令人惋惜,可人死不能复生。今太守张府君求贤若渴,开恩布道,各位为何不去投他。”
“投他个蛋。”
兵头骂道:“去岁张羡刚领长沙时,便令郡尉以谋反罪名,将我等曲长骗去杀害矣。
便如我等,亦被解除军籍,停供俸禄,就只差收缴刀兵了。”
“既是如此,为何不各自回家呢?”
“家?我等哪还有家?
三辅之地,早已被凉州人、关东人、羌人折腾得不成样子。马贼横行,劫掠乡里,如我等之父母妻子,早已化为黄土矣。
孙将军当时亦是看我们光棍一条,才肯招募我等从军。”
凉风吹来,透骨之寒。
黄轨心中凄凉,又问道:“各位如今流落在此,又作何打算呢?”
兵头答道:“我等是部曲出身,无有甚么长处,只知刀兵耳。今在此处,乃是冀望遇上一位名主,仍以部曲相从,一如孙将军也。”
“某替各位不值也。
各位若所托非人,无异于良禽栖身蒿草,秀木立于粪土。某观各位,北方之上兵也,可惜郡府不能用。”
兵头闻言,心中竟有一丝感动,苦笑道:“郎君如此说,是折煞我等。我等而今所求,不过一顿饱饭而已。
鬼市之中,我等被视为商货,一月有余,无人问津。只到今日,方有郎君前来相问。”
黄轨闻之大惊,随即说道:“二三子即在鬼市,不知作价几何?”
兵头闻言,端是好好打量黄轨一番,说道:“我等乃是欲从军籍,不做买卖,只以军饷交付。
以钱而论,每月三百钱。以粮而论,每月五斛。”
荆州此时之粮价,一斛约百金。以兵头所言一月军饷之数,其实已算贱卖。
黄轨便打探道:“尔等共有多少人?”
“八十人。”
兵头颤声说道:“我等皆无家人,来去自如。
郎君是见信之人,我郑奉绝不会看错。郎君若有意,我等头一年可以不收响钱,只管餐食之用即可。”
郑奉所言,黄轨颇为心动。
但军无法则令不行,若不给军饷,军卒何来战心,又有谁会卖命?且士卒不收饷钱,主将又何以号令之?如此之军,不要亦罢。
黄轨摇头笑道:“便如之前所说,八十人,每人每月三百钱,或粮五斛。
但某亦有言在先,某于军卒,亦有考核。
一月之内:考核一次不过者扣饷半月,二次不过者扣饷一月。三次者,即逐之。
可乎?”
郑奉闻言,便如久旱逢甘露般,哪有不应之理。其余士卒,皆喜形于色,咧嘴而笑。
黄轨当即取出二十金筹铢,交在郑奉手里,温言道:“二十金,尔等一年之军饷足矣。
郑奉,某观汝颇识道理,必是受过书之人。便以汝为曲长,将军饷分与众兄弟。所剩之钱,便做尔等菜金。
某丑话先说,今日尔等如何放浪都可。明日卯时,必须将所部八十人至东城门外二十里处之区氏庄园,可乎?”
“诺。”
郑奉郑重作一军礼,随后诧异道:“区氏庄园,乃是前反贼区星之地,我等曾从孙将军攻破之。
郎君可是要再去扫荡一次?”
黄轨不由苦笑:前番孙坚曾攻破之,后脚自己又要带着这些人入驻其中。缘分一事,当真奇妙。
便说道:“非也,明日尔等自知。
尔等曾是孙长沙之兵卒,自今日起,则是某之部曲。我以为尔等皆是忠勇之人,必不负我,切莫坠孙将军之英名。”
“诺。”
其后,黄轨等人快步出了鬼市牌坊,又在鬼市之亭驿处将剩余筹铢交割。
随后亭驿派出两辆马车,既是送黄轨回府,亦是去取黄轨购宝所费之钱财。
城东走马坊,距城北不远,马车拐过几条长街,便已停在黄家门口。
黄家宴席已散,宾客各归。止有桓阶尚未离去,正与黄正在小院中品茶。
黄轨行到屋外,耳边便听见桓阶言语——“汉纯,那一日汝不在东观,未曾得见阿轨作赋之风韵,当真可惜……”
言未尽,桓阶即瞧见黄轨立在门前,其身后兄弟四人,各抱有刀枪等宝物,当即拧起眉来。
待黄轨进屋后,才看见其身后还跟着几个黑衣卫生。以桓阶之见识,自然认识鬼市之人。随即展眉,面有喜色,不住点头。
黄轨见桓阶在,心中亦高兴。以桓阶之才,必然能理解其花费千金之事,可省去黄轨颇多劝导黄正之口舌。
黄轨率先作揖,恭敬拜道:“轨见过阿翁,世叔。”
“好个竖子,卯时去送友人,缘何申时方归?”
黄正听得儿子声音,又气又喜,转身骂道:“汝阿母……”
话音未落,便瞧见黄轨身后之黑衣卫士,以及黄慎等人所购之物,一时愕然,不由语塞。
黄母及小女黄月薇闻声,亦从内屋转出,瞧见眼前之景像,尽皆摸不着头脑。
桓阶当即轻拍黄正手背,摇头示意,才让黄正坐下身来。
黄正心中豁然,摇头叹道:“伯绪,教你说中矣。”
原来桓阶至今未回,便是有意在等黄轨回家。其已听说黄轨欲求学襄阳一事,极力赞同。
更劝黄正道:“阿轨在长沙无出头之日,只有去襄阳,方是龙入大海。”
两人其后又数次讨论起走蛟及前次卦象一事,因桓阶在东观亲眼见黄轨作赋,可以说其已大变矣。
桓阶更是多次劝导黄正:阿轨已今非昔比,汉纯且莫以往日眼光,再视今日之阿轨。
黄正则担忧黄家在长沙,乃是小吏之家。如今得了郡府千金赏赐,恐今后不得安宁矣。
桓阶则安慰道:汉纯勿忧,彼能取来,自能使去。
桓阶再次言中。
果然,黄轨一日便将千金使尽了。待黑衣卫士带着五个箱子——足足一千金离去后,黄正再也坐不住了。
其双颊血红,眼中怒火汹汹,愤愤然道:“阿轨,于半日之间,汝竟用之千金,令阿翁不齿。
然以吾观之,汝所购之物,尽为无用。”
黄正虽家贫,但亦是黄氏后人自居,胸膛间流有士人之血,自不屑于兵子一道。
便指着黄慎等人之弓箭刀枪,问道:“汝花费千金,直欲做一武夫耳?”
桓阶抚须安坐,心中不置可否。
黄轨连忙劝说:“阿翁勿罪,听我细细道来。
此刀名为斩马刀,乃前尚书令所作,五十金,儿以为大赚。
此经名《尉缭子》,乃兵家经典。虽是手抄残卷,但三十金之数,儿以为大赚特赚。
此刀,大秦刀也,前后至少五十锻,值三十金,儿以为不亏。
此经书者名《黄帝内经》,花费七十金,虽止有半卷,儿以为血赚。
又此弓、箭、缤铁枪者,合计百金,于我日后有大用,儿以为小赚。”
黄正闻说,气的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桓阶则眼中含笑,表情微不可查。
“阿轨,我黄家乃是世家大族,莫要多做兵子之事,传出去令人笑话。
阿翁一岁之俸禄,只有七千钱。汝所谓之一柄宝刀,阿翁需供职一百年。知也不知?
汝所谓之大赚特赚者,前者兵书,后者医书,皆不是儒家经典,习之何用,赚在哪处?”
黄轨闻言,只觉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