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沙鬼市
嘶,五十金。
这店家莫不是疯了。
张并直骂道:“店家之算筹,当真是精细。一堆破铜烂铁,与我都嫌破旧。竟能夸口五金、五十金,真令我等大开眼界。”
店家只是摇头道:“于你而言,的确是一堆烂铁。”
狗屁不通,张并心中气乐了。
黄轨转身便走。
五金?五十金?离天大谱。
便是五两,在黄轨眼里都是浪费。与其在此浪费口舌,不如去别处走走。
“可惜,宝刀凋零矣……”
“阿兄,此刀我要了,请阿兄送与我。”
只跨出一步,耳边同时传来店家与黄慎之声。黄轨心下好奇:
难道刀之于人,真有缘分一说?否则,黄眼儿为何如此斩钉截铁,只要这柄破刀?
且店家言之以宝刀,似乎话中有话。
按下心中思虑,黄轨又走进铺中,问道:“店家以为,我若以刀赠吾弟,此刀又值几钱?”
“当是五十金。”
黄轨心中滴血,仍径直走向墙角处。
此刀虽已锈迹斑斑,却依然能分辨出极不寻常。
大汉士卒所用,常为环首刀。
刀柄一尺,刀刃长约二至四尺。刀身笔直,刃开一面,刀身处多有血槽。斫之可断人头。
而眼前刀者,刀柄二尺,刀身四尺,竖立于地已至黄轨嘴角,足与黄慎等高。刀身呈弧线,阔有六寸。
好刀。
可惜又破又钝,要之无用。
黄轨攀上刀背,入手处一阵冰凉。尘封之灰烬慢慢剥落,此刀脉络竟渐渐清晰。
原来在刀身外,另有一层刀鞘。前番锈迹,乃是刀鞘腐蚀之故。
黄轨单手欲提刀,谁料纹丝未动。
汉时一斤十六两,故汉两斤约为后世一斤。
以黄轨自度,他此时两臂之力,以汉论在两百斤左右。
以此观之,此刀之沉,足逾八十斤。
“五十金,某要了。”
“慎多谢阿兄。”
黄慎心中喜悦,快步上前,说道:“我为阿兄出鞘。”
其将刀斜靠腰身,一手抓刀,一手把住刀柄,龇牙咧嘴,大喝一声,豁然拔出。
顷刻间,刀身如雪,冷气霜霜。
刀出时,毫芒一闪,便叫天地曾失色。
此刀已极。
“昔日尚方令曾造一剑,名为断马剑。世人因之尚方令所造,又称尚方宝剑。”
店家适时出声说道:“新莽时,断马剑已毁。光武皇帝战于昆阳,天外飞石。
后前尚方令取飞石而作剑,于石中见一块世外陨铁。便用此陨铁作刀,名为斩马刀。
十常侍之乱时,此刀于宫中不见……”
店家说的煞有其事,黄慎等四人便如听说书一般,独黄轨默然。
汉之断马剑,可谓大名鼎鼎。摧金断玉,削铁如泥,是皇室自用。有道是:上斩昏君,下斩污佞。
此斩马刀,的确是难得一见之宝物。以其冶炼之佳,至少在五十锻以上。
因此五十金,黄轨勉强接受。至于店家所言光武皇帝、天外飞石等,则不置可否。
斩马刀太重,以黄慎如今年齿,并不能随身使用。待筹铢交割后,便又在黑市雇一壮硕伙计,专用扛刀。
至于黄慎为何便从铁器铺角落里,一眼看上此刀,并义无反顾非要买之,黄轨颇觉匪夷所思。饶是黄慎自己,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眼见因黄慎得了宝刀,其余三人皆有羡色,黄轨便有心一人赠送一件信物,以作即将离别之心意。
五人走走停停,约摸半个时辰之后,便只有黄轨一人仍未买得中意之物。
其中黄定看中者,乃是半篇手抄残卷《尉缭子》,此亦令黄轨啧啧称奇。
黄定平日沉默寡言,给人以文不成武不就之怪印象。哪曾想,其竟喜好兵书也。真可谓人不可貌相。
黄轨欲与天下英雄会猎,于兵者一道不可不察。假如黄定果真有兵法造诣,他日便可用为宗族大将,董督一方。如曹操之诸夏侯、曹。
然此《尉缭子》虽只是手抄,且止有半篇残卷,却足足花费黄轨三十金。
盖因至汉末时,经史为世家大族掌控久矣。
寒门、黔首欲求经卷,只能拜师士族。于先生传经之时,死记硬背,归家后再凭记忆默写出来。
其中只有极个别者,能得先生看中,获得抄录机缘。再少有如天姿盖世者,或许能得先生亲自传经。
然先生所传之经,又多是其注解抄录之书,离题千里,已非原貌。天资聪颖者,往往又不屑之。
一般弟子,则时常由于记忆混乱,或曲解经书原意,默写后杂乱无章者,比比皆是。
故此时之书卷,乃是世上第一难得之货,贵无可贵。
若是有大智慧、大机缘,参透一卷经书,可成名士。再其后数代专研传承,为州府朝廷征辟,久之可成世家。
张定则挑中一柄秦刀,又名大砍刀。
此刀长四尺六寸,形如弯月,弧头有锋,望之令人胆寒。大抵是颇与张定之好勇斗狠相衬,此亦花费黄轨三十余金。
至于张献,则是在一家名为“百草圃”之书坊中,选中一卷医学典籍,名为《黄帝内经之灵枢》。
黄轨不通医理,亦无甚兴趣。只是见此经卷上多见淤泥,估计是摸金之物。饶是如此,所费亦教人喷血。但看向张献欣喜之眼神,终于是咬牙买下。
此经足有七卷。一卷十金。
四人所获颇丰,自是喜笑颜开。
止有黄轨一人,沿途心在呕血。其前后尚未购置一物,花费已近两百金。也终于在此时明白,后世为何总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当真是贵啊。
便是途中四人所谓“苟富贵,勿相忘”,“日后为阿兄抛头颅,撒热血”之语,黄轨一句也没听进去。
汉时一金,即重一斤。
汉初时,官府钦定:一金值万钱。
至桓、灵二帝时,卖官鬻爵,社会动荡,以至物价飞涨,五铢钱渐渐贬值。
至今日时,一金或值万五,或抵万七。
而市面所流行之五铢钱,五铢者,非钱也,乃是重量。
汉时一斤重十六两,二十四铢重一两,一钱重五铢,故七十六钱约重一斤。
又因为汉时,一金也重一斤。如黄轨后世常常以为,汉时一金,即等于七十六钱。
今日方知错矣。
二者只是重量相同,但材质不同,如一斤银与一斤米,二者价值相差千里万里。
黄轨如今,估摸还剩一千三百金。
五人缓步前行,来到一处名为山海苑之地。
苑门前左侧,坐着一位头戴面罩之账房先生,其身后立一牙旗。
旗上,“自实田”三个大字猎猎作响。
此三者,黄轨似曾相识,便上前问道:“先生,后生请教,此自实田何意也?”
“不敢当先生二字。”
账房闻声,颇有礼仪,回道:“昔秦王令:使黔首自实田,即此也。”
黄轨闻言汗毛直立。
“使黔首自实田”,黄轨后世曾见过,乃出自《云梦睡虎地秦简》。自实田者,即庶民自行开辟之地,应依律上报,不得藏匿。
然账房立此三字,乃是何意?
黄轨心中苦思冥想,数息之后翻盘醒悟:此必是买卖私垦之田亩,以及藏匿之人口也。
黄轨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只因刘表任荆州牧后,早早使州府明令:私垦之田地,不到官府造册,死罪也。藏匿人口,逃税不纳,更是罪上加罪。
观今日之大汉,世家大族藏匿人口早就司空见惯,并不足奇。但长沙郡府张羡,竟敢于鬼市监守自盗,令人震惊。
黄轨心中了然,便向账房作揖,试探道:“不知可有田产?”
“有之,善田者一亩,价一千三百钱。恶田者三亩,价五百钱。”
“吾不要善田,亦不要恶田。”
黄轨进一步试探道:“敢问先生,可有自实田?”
账房先生闻言,惊失手中算筹。其抬头品察黄轨六七息,终于说道:“有之。”
果然如此。
自实田者,并非止有田亩,亦包含其中所匿之人口。其田者,并未在官府登记造册,因此售价远低于一般田产。
“再请教先生,自实田者,售价又几何?”
“百亩者,三万钱。黔首老弱者,两千钱。奴仆者,一人万钱。美婢者,一万五千钱。至于壮汉者,三万钱。”
嘶。
黄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非是惊于价格,而是惊于此产业之发达。
于今大汉风雨飘摇之际,世家大族隐匿人口不说,更于私下交易售卖。如此之大汉,真腐朽至极矣。
士族之人,大抵也知道世道之乱,因此壮汉之售价者如此之高。
然如此作风,无异于禽兽也,枉称名族世家。于此国家丧乱之时,敲骨食髓,岂不知覆巢之下,复有完卵?
黄轨心叹一声:恐怕他们确实不知,孔文举还没死呢。
人命之贱,近乎蒿草。只黄慎前番一柄刀,可买奴仆五十人。噫,何贵物而轻人也?
对于世家大族,黄轨渐渐有其他想法萌生。
“先生,吾欲购田万亩,老者五十人,童子两百人,奴仆二十人,美婢二十人,壮汉三百人,可乎?”
黄慎四人闻言,皆目瞪口呆,险些跌坐于地,支支吾吾都不敢作声。
“可。”
账房乍听得这般数字,稍显惊讶,也只是稍显惊讶。其久在长沙城,所见豪客者多矣,似今日这般数字,平平无奇。
账房人老成精,自黄轨所述中猛然发现,其所求者,多为童子、壮汉,此人似乎所谋者甚大。
遂开口说道:“中平四年(公元187年),区星祸乱长沙,为前太守孙坚五日讨平。
长沙城东门直去二十里,有一庄园,乃区氏之庄园也。
园中良田万亩,壮士五百人,老幼奴仆者三百人,婢女数十人。
且园中有战马数匹,府库刀兵百领,其他无数。
区氏以区星之乱,低价作卖。至今三年,无人敢买。君其有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