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早春送别
五人说话间,两辆马车,已从城内驶来。
厚重之车辋,自青石砖面碾过。泛起咿呀声,闻之微凉。
两车前后出西城门,止于城外告示墙前。
从此处后,两车将分头而去,一则北上,一则南下。亦昭示着刘氏,于荆州将来之打算。
居前之车夫瞧见黄轨几人,止住缰绳,朝车厢内轻声说道:“别驾,刘君,那前些日子作《东观赋》之小郎君立于道旁,想必是来相送的。是否见上一见?”
刘先闻言,心中喜悦,忙对韩嵩说道:“韩别驾,黄君相送,不敢不去。还请车中安坐,先去去便回。”
“始宗且慢,吾与你同去。”
几日之间,黄轨之名,上至郡府诸吏,下至贩夫走卒,遍传之。便是一小小车夫,竟能识之。如此成长下去,有成名士潜质。
韩嵩暗自吃惊,有意结交。
且,其已私下调查,黄轨确是江夏黄氏之后。仅凭此一点,韩嵩便觉得此人可以结交。
何况黄轨之才,已让韩嵩隐隐想起一人:江夏黄香。
刘先与韩嵩先后下车,其后一辆马车上,刘巴亦弓身而出。
待几人互相引见后,韩嵩由衷感叹:“荆出之贤才何其多也。前者始宗,后者轨巴,此真世不乏贤。”
几人谈笑风生,亦步亦趋。盏茶功夫,才走了几十步,刚刚行至护城河边。
春风吹皱,一池河水。各道珍重,分别在即。
刘巴说道:“前者东观一赋,教巴叹服。今日黄君若能以分别为纲,赐诗一首,巴即心服。”
几人闻之,不由大笑。
概刘先,刘巴,皆是才高宽隽之人,一时之输赢,自不会放在心上。
但毕竟年齿不长,心性不愿服输,难免仍有不平之处。若黄轨此时仍能口出惊人,便叫人五体投地。
其若不能,亦不作数,便当戏言耳。
便是韩嵩,也是这般想,甚至于心中还有些期许。
黄轨苦笑,颇有些无可奈何,佯叹道:“刘君刘巴者,早晚必与轨割席矣。”
刘巴哈哈大笑。
黄轨遂豪迈唱到:“笔来。”
早有刘巴书童递上。
黄轨步履沉重,一步一思:前番诗赋所赖者,乃后世王君之高作也。我到底学究数千年,今日便自作一诗,聊以自表。
刘巴等人随着黄轨步伐,呼吸渐渐急促,心跳逐渐加速。
难道说……
刘巴几人并不质疑黄轨能写出诗句,只是想知道,于此短短数十步内,黄轨能否再次语出惊人。
待行至告示墙下,黄轨大喝一声“有了”,便于郡府之告示文书下,笔走龙蛇起来。
一行行诗句,渐渐印入刘巴等人眼眸:
送客归兮鸣荆楚,平明发兮此身孤。
此身孤兮彤彤泪,城前城后兮在谁似吾。
写罢,弃笔于地。
此诗一改黄轨之前华丽之词藻,皆是送别平白之语,几近直述,出人意料。
可正是于此分别之际,黄轨并未卖弄文才,直写朴素离别之凉意,更显情真意切。
刘巴阅后再不言语,飞身转入马车。
待马车离去已百步,复高和一声:“君之心意,巴已尽知。君之才干,巴不如也。”
声音传来,其车马已过护城河,飞速南下矣。
黄轨不由苦笑,深知刘巴之所以如此,乃是因其个性孤高,以为自己远不如黄轨,此汲汲回零陵求学矣。
便如韩嵩,此时亦无话可说。
黄轨之所书,字字潦草,甚为不工。然其内容,至性至真,令人心伤。此时再看其字,仿佛又别有离愁。
只此四句,韩嵩以为此中情谊,诚挚无比。遂叹道:“前番以黄君工于词藻,今日又觉大错矣。此诗情真意切,令吾心忧忧。”
刘先亦赞附:“先意同于别驾。
以黄君之才,十倍于先,是早晚见用于州牧也。故吾先君一步,在襄阳等候。君何时至,先何时扫阶相迎。”
“二君之言,轨私以为过矣。”
黄轨恭敬道:“文章些许小道,不敢当二君之面赞。离别之时,不由感怀而已。
以二君治世之才干,筹划之谋略,进为州牧所倚重,垂治一州。此,方为轨之楷模。
轨自以为年少末学,不知者甚多,故不日欲往襄阳求学。到时,还需二君多多指教。”
韩嵩闻之,抚须而笑,当即赞许:“不想小郎君如此好学,嵩虚长十余岁,不如也。
前番走蛟之事,州府当已知。兼此次黄君之文采,景升公又素来爱才,必令黄君前往襄阳面见考教。
彼时黄君在襄阳,求学一事,吾或可为君走动一二。”
黄轨闻说,连声道谢。
此次去襄阳,于黄轨来说可谓十分重要。
其后二三年,中原大战,士人多避南土,可谓黄轨谋划在荆州养望,结交名士之最佳时机。
入襄阳后,于求学一事,黄轨其实自有主张。便是江夏黄氏,或许亦会鼎力相助。不过此时韩嵩亦表态愿意相助,黄轨当然求之不得。
“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
黄君且住,便送到此处吧。”
韩嵩作揖,先行上了马车。
刘先亦抚过黄轨之手,叹道:“黄君才干之高,我平生仅见。虽先虚长十岁,愿引为挚友。
然有一事,亦不得不相告。
君之才华太盛,锋芒太显,用之伤人伤己。到襄阳后,定要藏拙,切记切记。”
黄轨心中感动,以刘先之言语,可谓出自好友之肺腑之言。然黄轨自知,其何来才干一说。
但今日能结好刘氏二贤,不亦乐乎。遂望向远去之车马,一拜到底。
“始宗,汝以为黄君黄轨,何如人也?”
“不敢瞒别驾,先以为黄君之才,不可斗量。以我比之如萤火比皓月,驽马当骐骥。故黄君何如人,先无法言喻。”
“始宗真正人君子也。
嵩亦以为,黄君其人,不能尽说。
但以始宗之才,今日入襄阳,必能卷动风云。”
……
马车之对话,黄轨已不得而知。
此刻黄轨已领着黄慎四人,来到长沙郡北城门附近一处热闹之所——走马坊,亦是长沙最大之鬼市。
所谓鬼市,其实便是黑市。
鬼市者,为官府不容。
但如今州郡糜烂,官府无力管辖。鬼市又多为世家大族操控,因此屡禁不止。且鬼市获利之丰,可类比一县赋税。
久之,官府亦同流矣。
如今长沙之鬼市,便是太守张家之私产。
鬼市之中,售者颇丰,且多是贵重之物。如房产、地契,甚至摸金走穴之冥器。或者朝廷明令禁止之物,如盐、铁等。
最主要则是,郡中兵曹自府君私贩之兵器也。甚至时运佳时,有战马及甲。
甲,主防御。
着甲之人,当街死斗者至少能以一当五。故汉时,对战甲管控极严。有私藏铠甲者,视同谋反,重者以族灭。
故前汉大将军周亚夫,便是活生生之例子。
及到此时,虽天下动荡,官府也只是私下、且极少量贩卖战甲。
鬼市出售物品者,多是急于资金周转之人。因此买卖之物,大多极贵重且较官市便宜很多。
入鬼市者,进一玄屋,取墨色巾阜面罩于头上,并更换墨色玄衣。再取铁牌名为筹铢者在手,即黑市之通行货币也。
买卖者互不通名道姓,只一手交筹铢,一手交货,当场割据,以示两清。
买者出鬼市前,必须取来与所用筹铢相等之五铢钱,否则不能离去。而卖者须以百五税于鬼市,如此即可。
弃买弃卖者,分别以百五税于鬼市及对方。买卖交割之后,双方皆不能弃。
买卖者亦不必担心购有宝物为人劫道,往来穿行之守卫,可当场格杀之。
此便是黄轨此行之目的。
他不日将去襄阳,于途中恐不安宁,故要购买防身武器以自卫。
又因其在文会上足足赚有一千五百金,官府乃是用五个大箱子,穿街过巷运入黄家。
此事所知所见者实在太多,黄轨担心离去以后,家中会遭人算计。且黄轨在长沙之规划,亦要开始筹谋。
所以此番须将一千五百金,花个七七八八才可。
一千五百金,对于世家大族来说,实九牛一毛。但于黔首而言,无异于横财一笔。
黄家,只黄正一人为县小吏,于长沙无根无凭,居此横财必遭殃灾。何况,今乱世矣。
鬼市之丰,令人眼花缭乱,五人走走停停,过了一把阔绰之瘾。然沿途所见所问之物,皆不是黄轨所需。
待路过一铁器铺时,黄慎忽止步不去。
“阿兄,那柄刀。”
刀?
黄轨等人皆看向其所指处,那铺中墙角极不显眼处,倚靠有一柄锈迹斑驳之破刀。
张定率先笑道:“阿慎,此刀已旧,有甚奇之?”
便如张定所言,此刀已破,难削风雪。
刀身虽长,只恐刀锋已顿。此刀,焉能杀鸡否?
黄轨只瞧上一眼,拔腿欲走。
不曾想黄慎又说道:“阿兄,我要这柄刀。”
黄轨甚奇,不得不再次打量那柄破刀。从刀柄看向刀尖,复从刀尖看向刀背,除锈渍之外,平平无奇。
突然,自铁器铺中传出一干哑之声:“刀之于人,讲究缘分。汝之砒霜,未必不是他人之蜜糖。”
黄轨闻言,心中凛然,问道:“店家以为,此刀售价几何?”
“君若买之,五金足矣。”
店家顿声,指向黄慎,说道:“若是那位小郎金,则需五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