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兄弟分道
自贾太傅《吊屈原赋》后,长沙已许久未有佳作。
便是纵览整个大汉,只论音律格韵,能居此《东观赋》之右者,可谓无有。
然如此佳作,偏偏出自一少年之手。足令长沙无数贤士心生感叹,直道后生可畏。
此文一出,誊抄者甚多,使长沙笔贵。
黄轨之名,飞入临湘寻常百姓家中。
今日沐休,黄家一早便忙碌不停。
今日日中乃黄家筵席,招待自零陵而归之好友桓阶。
届时,黄正本家兄弟,妻族兄弟皆会到来。便是郡、县二府,亦会有同僚好友登门。
自文会结束已三日,黄正日日喜笑颜开。
只因这三日,黄家登门做客者络绎不绝,欲约定媒妁之言者数不胜数。
与前番门前冷落车马稀不同,如今之黄家,是整个太平坊最热闹之处。
三日前,自己这于经史极不成器之子黄轨,竟以一篇《东观赋》力压诸才,摘得魁首。
黄正至今犹有些不敢相信,恍然如梦。
且不说获赠郡府千金赏赐,宝弓一柄,便是太守、别驾、临湘县令,亦都先后亲访黄家慰问。礼遇之隆,黄正此生无有,真可谓蓬荜生辉。
太守张羡、别驾韩嵩更亲口称赞:轨之才思,荆州无二。真神童也。
初时黄正尚云里雾里,待读过那篇名动长沙、其子黄轨所做之赋后,惊得浑身直冒冷汗。
黄正埋首经史多年,平生更以经卷自负。然对于此赋,真高山仰止。
黄正从未曾见、亦从未曾听过如此绝妙之赋。平心而论:无论何人,凭此一赋,足以名垂千古。
以黄正父子二人平日之熟知,黄轨之文才,其实类于朽木,属不可雕也。黄正左思右想,怎么也想通,黄轨如何能做出这等文章来。
黄正前两日更私下考教过黄轨,谁曾想如今黄轨文思之敏捷,已令黄正自叹远远不如了。
黄正忽然想到:一切源头,似乎皆始于走蛟一事。自那一日后,黄轨忽然便明事理,通经史了。难道真如伯绪之言,已去一龙,成九五之势欤?
但是黄轨聪明如此,黄正如何不喜?只怕江夏黄家闻声,早晚亦要派人前来慰问,此番真可谓扬眉吐气。
黄轨则无视了黄正的诸多心思,欲做大事,扬名是当务之急。
张羡之文会,黄轨只是不期而至。至于做赋,不过是顺势劫取名望,更属无心插柳之举。
黄轨已决心前往襄阳求学,日后舟车打点费用颇多,文会筹赏一千五百金,可谓解了黄轨燃眉之急。
至于那张两石碎玉弓,黄轨此时尚不能开,只能留之后用。
于此文会,黄轨另有收获,那便是与零陵刘氏搭上些许关系。
那日刘先为黄轨之赋折服,甘拜下风。并称与其同来者另有一族弟,名唤刘巴。并言其族弟刘巴,或许能作文相和。
遂引见刘巴,刘巴直言黄轨之赋令人叹为观止,才在其上,心悦诚服。
黄轨心知,自己不过是以后世之人,取巧罢了。
刘巴者,泉陵人,零陵郡刘氏子也。年十三,通经史,以神童闻名荆州,名望比之刘先犹有过之。
刘氏,向为零陵郡翘楚,掌荆南四郡文史教化,名重荆州,可谓世家大族。
自灵帝时以刘绰为零陵太守,至今十有余年。而刘氏亦有刘度者,乃前荆州刺史也。
荆南四郡,虽属荆州管辖。但四郡在洞庭以南,远离襄阳,如零陵、桂阳二郡,已靠近交州。故名虽州府治下,其实并未完全依附刘表。
四地军政咸由太守决之,民生田亩被世家大族把控,尤以武陵郡为甚。因其地近五溪,常为五溪蛮所扰,因此郡中带甲者万余,州府不能制。
如前武陵太守曹寅与荆州刺史王睿不和,直接伪书孙坚,骗得孙坚讨董时,顺路把王睿砍了,这才有刘表匹马入荆襄一事。
黄轨与刘巴年齿相若,有心结交刘氏。刘先、刘巴亦重黄轨才学,互相欣赏,几日时间已成好友矣。
数日讨论,黄轨多有超世之言论,使刘先、刘巴闻之,心中更为叹服。二人从此,再不敢以才学自矜,而小觑天下之人。
今日,乃是刘先、刘巴离去之日。
刘先已接受刘表征辟,将与韩嵩一同返回襄阳,料此后刘表必有重用。
这亦是零陵刘氏无奈之举,刘表点名道姓数次征辟,刘氏拖无可拖,只能咬牙推出刘先。
刘表此举,即得爱才之名,多少亦有令刘氏质子之意。
零陵刘氏,亦属世家大族。于此乱世,并不看好刘表。刘表虽出身汉室宗亲,名望卓著,可其毕竟太过年长。
迟暮之人,已无壮心,怎可冀望将家族传承相托?何况刘表之荆州,已被蔡、黄、蒯氏等世家把控。
刘先入仕,为之奈何。
零陵刘氏,一心等中原决出雌雄,再做投注。有意远离荆州,养名望以自贵,大汉之世家,多此类者。
而刘巴则因年岁之故,此番出游数日,将回零陵刘氏族中进学。
黄轨有心相送,一早便已约好黄慎四人,在西城门外相候。
东风吹起,绿芽新枝。
早春之晨,凉凉如水。
路上行人,两两三三。
五人默然等候,脸上各有心事。
年齿最小之黄慎,忽然说道:“阿兄,前日听我阿翁说,汝将往襄阳求学了?”
黄轨求学一事,其实几人早已知之。但是这几日,个个心照不宣,谁也不曾点破。
黄轨今时不同往日,已然名动长沙。五人虽从游如故,却好似已有丝丝隔离矣。
物其与物,终为类聚。人其与人,卒成群分。黄轨所谋者甚大,兄弟者能为继乎?
此时黄慎问起,黄轨不由莞尔,温言笑道:“是啊,黄眼儿。
阿兄日后,要做很多很多事。
在长沙,是困龙于井。
只有去襄阳,才能龙游大海,最后一飞冲天。”
龙,鳞虫之长也。
此时黄轨以龙自比,四人忽然忆起那一日骑龙走蛟之事。
黄慎似懂非懂,又问道:“阿兄,一个人做很多很多事,会累吗?”
“会,当然会。”
黄轨拍拍黄慎脑袋,些许怅然,些许憧憬道:“阿慎,人活于世,最终都要选择自己之道。而阿兄所选择,是世上最难走之道,亦要做世上最难做之事。”
也不知黄慎到底听懂几分,其肃然说道:“阿兄所说,阿慎不甚明白。
但阿慎知道,阿兄所说,便一定是对的。阿兄就像龙一样,早晚会出人头地。到那时,阿兄一定会很累很累。
阿慎愿意一直站在阿兄身旁,那时阿兄若是累了,身边多少还有一个可以说话之人。
阿慎无有别的长处,好在多少还有一身蛮力。所以前日已让我阿翁去书南阳祝君,阿慎愿意拜祝君为师,日后好为阿兄分忧。”
南阳祝公道,先前曾有意收黄慎为徒,被黄慎之父婉拒。
但祝公道不以为意,曾留下名刺,言此生若有缘,便依此地寻他。不想今日果然言重,黄慎为助黄轨,竟自愿选择拜师于他。
祝公道者,黄轨实不知。只从黄正处听说其乃游侠健儿,侠肝义胆,在南阳名望颇高。
两汉游侠之风盛行,且多慷慨义节者。
故黄轨心中肯定,壮之:“祝君,豪迈雄壮之长者也。阿慎此去,与之行走江湖,日后造化必然不小。到那时,阿兄还要仰仗。”
话虽如此,黄轨眼前逐渐模糊。
兄弟五人中,竟是年齿最小,且平日胆子最弱,头脑最不灵光者,为黄轨所想者最多。而黄轨心知,他于诸弟,其实不曾做任何事。
黄轨一时失控,竟泪眼婆娑。
“阿兄常说,好男儿不抛眼泪,今是作甚?
只可惜我黄定武艺稀松,才学不精,不能为阿兄分忧。”
黄定亦说道:“昔日曾与阿兄约定,同往江夏投军。不想阿兄今有如此文采,欲转道襄阳求学。定愿与阿兄一同前往,不知可否。”
黄轨止住泪,笑道:“善。”
“阿兄,我也一样。”
张并亦出言说道。
“好,好。”
黄轨连连唱诺,说道:“明日我必与叔父舅父说定,好让你二人与我同去。”
止有张献一人支支吾吾,面红耳赤道:“阿轨,此番我不能与你同去。你晓得的,我对于经史武艺都无涉猎,只对岐黄……”
张献之母,即黄轨之舅母,在三年前因感风寒不治而逝,留下二子张献、张并。
其后黄轨之舅续弦李氏,此人泼悍,一县皆知。常无故打骂张献、张并,黄轨之舅不敢止,唯有黄轨之母时常调解。
三年来,因继母一事,渐生二人不同秉性:
张并以为是其父懦弱,令人不齿,遂决心作刚勇之人。故他平日好拳脚,颇能斗狠。
张羡则以为若不是其母因病去世,其父安能再娶。遂决心从医,要解世间奇症。
黄轨不待张献说完,早早止道:“阿献,勿复言。你与我,兄弟也。你知我,我亦知你。
你平生所愿,乃是师从仲景公,求得岐黄之术,作济世良方,解世之顽疾。
此情高义,如此看来,是我等不如你也。
我等走后,舅母若依旧打骂,便来我家居住。”
张献闻言感动,面有愧色。
然而如张献者,也知道如今之天下,已乱做一团。四百年之大汉,早病入骨髓。
张献心中猜测,也许阿轨所谓之大事,最终也会与自己所走之道殊途同归。毕竟:
世间之小疾者,可以药除之。
然世间之大疾者,非剑不能消。
那么不如在此时,各自寻找救疾之良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