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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骑龙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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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性凉,味苦辛。

    早春之长沙城,炊烟袅袅,不觉寒。

    食肆酒楼开张渐已,临街小铺喧闹繁华。

    贩夫走卒行色匆忙,络绎行人往来不绝。

    自初平元年始,中原大乱,三辅动荡,长沙乃至荆州,抚流民无数。

    州牧刘表治下之荆州,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宗越悉平,郡县安定,士民得心,黔首依附,与如今之大汉呈大不同。

    长沙郡府居于城中,车马喧哗。

    临湘县府则于郡府后侧左近,虽距郡府不足一里,却显得冷清异常。

    县府右近二百步处,则是太平坊,再直去则可出北城门。坊中所居,多是县府小吏。至于郡府官员,则多居住在昌平坊。

    黄轨之家,便居于此太平坊。

    黄轨之父黄正,是县中书佐下一掌文书布告之小吏。品阶上不得台面,直是不入流。每月俸禄之少,只够一家四口勉强生计。

    黄正膝下一儿一女,长子轨,年十三,玩世不恭。幼女月薇,今止八岁,却聪明伶俐,人见人爱。家贫,时有生计之忧。

    然黄正处之泰然,安贫若素。平日常言富贵非其所求,穷则独善其身耳。盖因黄正黄汉纯,乃是安陆黄氏之后。

    今日非休沐,黄正却在家中团团转。缘由则是自黄轨昏迷至今,已三日未醒。

    走蛟一事,早已传扬出去,已成长沙城茶余饭后之谈资。

    这几日,黄家正门外,引颈眺望者、指指点点之好事者,不计其数。

    郡府亦曾遣人来问,便是县令刘君,更于前日亲自来访。不等黄正扫榻,先允了其一旬假期,只叫黄正放宽心,好生照看麟儿。

    便有几个素与黄正友善之府吏,私下说与黄正:原是州牧刘使君素恶张太守,张太守有意修葺彼此关系。遂将此事说成祥瑞,翌日便已报之州府。只怕不日就会有消息自襄阳传来,好叫黄君早做打算。

    于此黄正心烦意乱,加之黄轨之病甚奇。

    此三日间,医工所问者十数人,皆言无大碍。药石所进者无数矣,不见醒转。

    今晨又送走一位老郎中,其人更是摇头晃脑,直言奇也怪哉,连呼小老儿学术不精。

    只因黄轨脉象平稳,气息绵长。然磕目长睡,唤之不起,宛如假死。其从医数十年,未见如此奇症。

    黄正妻黄张氏这几日忙于照顾黄轨,心神不宁,精力交瘁,几损姿容。黄张氏此时挽起帕子轻拭泪眼道:“内外医师遍请,无能为力。惜吾阿叔公不在,若在,此患何足惧。”

    黄张氏之族叔,张机仲景耳。张机医术高超,闻名荆襄。人道其有起死回生之术,谓之神医。

    可惜张机与其兄太守张羡因事不慕,已丢官远游数月矣。

    黄正闻言,心有愧色。

    黄正自诩江夏黄氏后人,当守孝节,安贫困。却苦了此中家小,方有此祸。

    便出言相慰:“卿且宽心。阿轨只是受了惊吓,一时六神无主。待调养几日,当无事耳。阿若,月前伯绪所言之事,可曾记得?”

    伯绪,是桓阶之字。而黄正所言,则是桓阶解梦一事。

    桓阶素与黄正友善,二人登堂拜母,并为前太守孙坚举荐为孝廉。

    去岁孙坚击刘表死荆州,桓阶念前事,轻身赴襄阳请孙氏尸身。刘表义之,桓阶由此名声大噪。

    亦因此事,桓阶于今岁被新任太守张羡看重。前后不过数月,已从一小小县吏,跃升为掌郡府实权之功曹耳。

    却说正旦夜黄轨忽得一梦,梦里身骑黄龙,得遨游九天。

    黄轨遂将此梦告知黄正,黄正疑此有富贵之意。

    时桓阶来访,黄正语之。

    桓阶曾师从虞歆习《孟氏易》,擅卜爻,能解卦。听得此梦大吃一惊,速招来黄轨,不由上下左右细察之。

    于侄儿黄轨,桓阶时常见面,从不觉奇,只一常人耳。

    可此时细看,桓阶顿觉面生。

    旦看黄轨之面门,恍如隔世。其眉眼深处,仿佛云山雾罩,微不可查。

    “怪哉怪哉。”

    桓阶连连惊叹,当即自袖间摸出六枚龟甲。

    此龟甲,已褪尽颜色,然桓阶视之如命。

    《周礼·春官·大》注曰:问龟曰卜。

    卜,问天也。

    去岁孙将军讨荆州,桓阶以为不详。私下曾卜之,卦曰:下艮上离,旅卦。艮,山也。离,火也。

    山上有火,其道不昌。是先旺后殃,大凶之兆。

    桓阶便将此事私下告知黄正,言孙长沙此战必不利。又叹以身随军往恐遭不测,便将家小托付黄正。

    后孙坚战死岘山,果应前言。

    当日乍见桓阶掏出龟甲,黄正不由愈奇。故在一侧静候,好瞧个究竟。

    桓阶两袖翻卷,转瞬间已摸着六甲藏于手中。又见他于袖内盘剥,待落案时,六枚龟甲整齐划一。卦现:

    六爻皆同,纯阳之卦。上乾下乾,大之大吉。

    黄正所治非《易》,乃家学《孝经》。但易之乾卦,谁人不晓?

    二人皆大惊,面面相觑。

    良久,黄正方问道:“伯绪,此卦已极,吉欤凶欤?”

    “此卦百年难见。但恐六龙飞天,反致阳极不寿。”

    桓阶抚须道:“阿轨梦中骑龙,是骑龙之子也。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由此观之,当送此龙。“

    桓阶又道:“此龙送之则昌,囿之则亡。阿轨若能送之离去,后必一飞冲天。”

    “为何?”

    “若去一龙,便是九五。”

    桓阶拾起龟甲,与黄正附耳道:“汉纯,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诚与阿轨性命攸关,万万不可为外人道。明日吾将使零陵郡,旬月方回。此间日子定要看护好阿轨,切记切记。”

    那日桓阶说罢,不侯黄正言语,当即转身离去。

    黄正旧事重提,使黄张氏如梦方醒,说道:“伯绪之言,险些忘却。以夫君之意,也认为轨儿必能逢凶化吉?可我身为阿母,却不要甚么飞黄腾达,只求老天爷能听得我之央告,使轨儿早些好转罢。”

    “安心。伯绪已去月余,不日将回。”

    黄正扶着妻黄张氏,说道:“待伯绪归来,自有计较。阿轨此处,有吾与微娘照顾,无忧矣。反是卿,近几日劳身累神,不得一夜好眠,如此早晚坏了身子,当速去歇下。”

    黄张氏闻言自然不肯,黄正温言相劝。

    黄张氏自门外扫榻一眼,见黄轨酣睡从容。小女薇娘则匍睡于榻前,心下稍有安定。便任由夫君黄正搀扶着往后屋而去。

    二人前脚刚走,榻上之黄轨便猛然睁眼。

    谁曾想到,于前日时,黄轨便已醒转。

    只不过说起来,此时榻上之黄轨,已非彼黄轨也。

    原来三日前黄轨自蛟龙背上昏死后,短短数息功夫,此身躯壳已历经沧海,更换为一副一千八百年后之魂魄。

    黄轨之假寐,不过是从起初难以接受,到如今渐渐适应耳。这两日间,其也将黄轨之记忆,融汇贯通矣。

    “黄轨,年十三。父黄正,江夏安陆黄氏之后。母,长沙张氏。下有一妹,名黄月薇,小名薇娘……”

    “初平元年(公元190年)正月,诸侯讨董,董卓鸩杀弘农王(少帝刘辩)。二月焚烧洛阳,迁都长安……”

    “初平二年,孙坚先破董卓,斩华雄。后讨荆州刘表,身死岘山。袁绍夺州牧韩馥之冀州,自领冀州牧……”

    而今,则是初平三年正始,大汉州郡纷争不断,百姓苦不堪言,社稷岌岌可危。

    此刻无数光影,在黄轨脑海中不停闪烁。

    一幅幅面孔,栩栩如生:

    独断朝纲董太师,天下健者袁本初,江东猛虎孙文台,无双飞将吕奉先,宁我负人曹孟德,生死义从公孙瓒,名从八俊刘景升,四世三公袁公路,汉室皇叔刘玄德……

    此中英豪,个个令人心向往之。

    黄轨先是心惊,再则心喜:生此乱世,谁可知是福是祸?

    不同于此时之人,做为后来者,黄轨清楚:国恒以弱灭,汉独以强亡。

    有汉一朝,自武帝用董仲舒,独尊儒术起,养士近四百年。虽有马上取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之意,也使汉强也在士,亡也在士。

    士者,多承家学,无家学者不敢称名士。此家学,即经学也。

    两汉之经学,以儒家六经为主。因失《乐经》,又称五经。虽兴盛一时,却分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两者多相悖论,不能一统。

    同一经文,分支又大不同。如《春秋》,便有《公羊》、《谷梁》和《左氏》三部。再者经学多由家族传承,能释经著卷者,可称大儒。而大儒,往往弟子数以万计。久之,则成门生故吏。

    兼之士人多结朋党,攻讦朝政,渐渐尾大不掉。号令不从,地方有割据之象。

    自诩清流者,不少人更借避皇帝征召而成大名,竟成风尚。汉室有心遏制,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屡禁不止。

    如后汉一朝,无论皇帝籍宦官或是外戚先后用权,始终不能夺士人权柄。三者势急则合流,势缓则分流。两次党锢,更陷汉室于深渊,再无可救。

    如汝南袁氏,以其先祖袁良研习《孟氏易》,数代专研,卒成袁氏家学。自袁安拜司徒始,至今五代,四世三公。门生故吏不计其数,已有今日号令天下之权势。

    黄轨念及此处,真是既羡袁绍、袁术之家世,又鄙二人之权谋。大汉十三州,二袁早得其七,可谓占尽优势。

    最终竟落得身死族灭之结局,足足遗笑一千八百年。也不知二袁若知,当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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