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星光微茫
阳光和煦，微风不燥，岁月慵懒的刚好。
“啊~”周珩从春盹中醒来，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书从他脸上滑落在一旁，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悄悄瞥了一眼茶奈，又眯起眼睛，把头往她怀里拱了拱，伸手环抱住她的腰身，声音闷闷的似乎只是漫不经心的闲话“老头在信里写了什么，自你那日看过以后总是心不在焉的。”
“什么老头，那是我义父！”茶奈把小衣裳垫在周珩肩头抚平，仔细收好针线、卷好衣服，放到随身携带的布包里。
她叹了一口气，手掌覆在周珩温热的脸颊上“义父说平城很快就要乱起来了，希望我们先迁去香港暂避，他有朋友在那边做生意，可以接应我们。”
周珩蓦的睁开了眼睛，眸光凝着一丝晦暗的幽静。
“我觉得义父考虑的也不无道理，只是我们眼下的情况有些复杂，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得好好安排计划，你觉得呢？”
“嗯，我看过最近的报纸，倭寇宵小蠢蠢欲动，山河将倾。”周珩转了转头，看向茶奈低垂的眉眼“我以为他会叫我去东北帮他。”
茶奈笑着摇了摇头“他对于当年的伤亡有多愧疚，现在就有多想弥补我们，他是宁愿自己在苦海里挣扎，也不会再让我失去你一回的，更何况……”
茶奈望向远方山坡上缓步而来的两匹马，朝他们招了招手，像是已经做好了决定，才又开口道“打仗最费钱了，我有预感，这场困难，要比历史上的每一次都要持久、艰难，我们不是逃跑躲避，我们只是换一种方式贡献自己的力量。”
茶奈低头轻吻周珩的眼眸，那里盛着光和自己的倒影“就算义父让你从军，我也是不肯的，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想在一个没有你的地方整天提心吊胆的度日，更不想再一次听到失去你的噩耗，哪怕你只是受一点小伤，我觉得自己都有可能疯掉，你是我的命啊，你知道吗？”
茶奈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周珩坐起身来，轻轻揽着茶奈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安抚道“不会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不要说自己自私，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你没有错。”
马蹄声渐近，张玉官兴奋的坐在马背上攥紧了缰绳呼喊“茶奈过来骑马啊！”
茶奈抹掉泪水，从周珩怀里退出身来，朝着张玉官望去“怎么样，要比试一场吗？”
张玉官今天刚学会骑马，手指僵硬的握紧缰绳不敢松开，两条腿用力扣住脚蹬，微微有些麻木。
“来啊，怕你不成！”言词格外硬气，仿佛如此便能掩盖他逞强的事实。
茶奈往前跑了几步，来到张玉官身边抬手顺了顺马儿的鬃毛，眸光中闪过一丝狡黠，她扬头冲张玉官笑了笑，猝不及防的抬脚用力踹了一下马屁股，马儿受了惊吓蓦的冲了出去，张玉官尖叫着趴在马背上抱紧了马脖子，呼喊声比春雷还要炸裂，惊得马场里其他马儿忍不住踱步扬蹄。
杨皓之也被吓得不轻，勒紧手里的缰绳，夹紧马肚子追了上去。
周珩走上前一把揽过笑得忍俊不禁的茶奈，转身急匆匆往回走。
“怎么了？”茶奈踉跄了几步不明所以的问道。
“你还敢问啊，你这么捉弄张玉官，一会儿我大哥要是发疯，我怕自己护不住你，咱们还是快逃命吧！”
茶奈忍不住扑哧一笑推开了周珩的牵掣，抬起手放在唇边吹了声尖利的哨响，远处奔跑着的马儿耳朵一动，很快便停了下来，杨皓之上前接住吓得腿软的张玉官拥在怀里好一通安抚。
茶奈得意的扬了扬头，有些骄傲的说道“这叫英雄救美，我这是在给他俩制造浪漫呢！而且红豆温顺沉稳的很，不会出事的。”
“自作聪明”周珩拧着眉捏了捏她的鼻尖“下次不准你再这样玩火！”周珩脸色有些难看的说道“如果有一天别人这样和你玩笑，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茶奈瞬间怂了，攥着周珩的衣袖讨好的晃了晃“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暮色苍茫，星光璀璨。
张玉官坐在草地上微微晃动着身子，嘴里哼唱着一首南方小调，吴侬软语、曼曼悠扬，若有丝弦相配，便能胜却天上人间。
几个人围着一团篝火席地而坐，火上炙烤着几尾小鱼，咝咝飘着肉香，这是他们兄弟三人下河里好不容易摸回来的成果。
说来也是郁闷，几个人都多大了还那么幼稚，不知谁招惹的谁竟然玩起水来，最后湿乎乎的洗了个澡回来，好在出门前茶奈吩咐下人打包了好些糕点熟食，不然这趟出来大人小孩都得饿肚子。
月夜微凉，虫鸣在四野阵阵回响，仿佛是在合着那首歌谣。
“你会不会跳舞啊？”周珩用肩膀撞了一下茶奈，凑到她耳边小声问到。
“不会”茶奈摇了摇头，眼中满是迷离的眸光，她抬起手中的酒壶饮了一口“你会吗？”
“我会的那个你都不会！”周珩撅着嘴一脸傲娇的说道。
“大哥，来，咱俩给他们跳一个！”
周珩强拉着有些不情不愿的杨皓之在朱老二的撺掇起哄下围在几个人身后扭动起来，大伙纷纷拍起手打着节奏，孩子们也都玩心四起，跟着胡跳乱跳起来，气氛到此才逐渐喧嚣热闹起来。
茶奈挪到张玉官身边，抱着他的胳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看着眼前的群魔乱舞，漾着一脸傻笑。
张玉官今日在马背上被吓得不轻，茶奈同他道过歉，揪着人说了半天软话，还应允了他一顶早年间留下的点翠凤冠和几身蜀地绣娘手制的戏服，这才消了气。
张玉官瞧着茶奈迷迷瞪瞪的醉模样，拎起酒壶和她干杯。
“张老板觉得香港怎么样？”
张玉官的眼神中闪烁着疑惑 “不知道，怎么突然这样问？”
“如果去那里定居你觉得好不好啊？”
张玉官有些莫名的睁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你问我啊？这我哪知道啊？你要去香港吗，周珩怎么你了？”
“不是”茶奈噙着笑，头摇的宛若拨浪鼓一般，眨了眨迷蒙的眼眸，去够他的眼神“去那边做生意，想邀你一起。”
张玉官转过头，仰着脖子饮了一口酒，盯着眼前沸腾的火苗，脱口而出“不去”，片刻后，他才回过头垂眸看向茶奈绯红的脸颊叮嘱道“世道这样乱，别到处乱跑！”
茶奈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继续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当真如此困倦，只是眼珠在眼皮下来来回回转悠不停，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甜妞把傍晚刚做的杏仁酪用小碗盛来，放在两人眼前的草地上“喝碗甜酪吧，用孩子们下午挤的牛奶做的，鲜嫩软糯。”
甜妞俨然已经是她们三人当中最贤惠持家的那个，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从她爹病重以后，她也似乎一夜蜕变成长，变得沉稳内敛了许多。
原来人真的是要经事儿的，因为生活中的艰难往往周而复始去而复返，一遍一遍把人打磨成圆润的模样，像海滩上的沙粒，也曾是深海里的顽石。
“真好吃！”茶奈嘴里含了一大口，咕哝着说道，酪乳沾在唇边也丝毫没有察觉。
张玉官嫌弃的唇角微勾，忍不住摇了摇头，他实在见不得茶奈邋里邋遢的模样，从衣兜里掏出手帕，仔细为她擦拭干净。
“多大个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我们家皮猴都不用我这么操心的。”
茶奈捏着勺柄又喂到嘴里一口“那你和我走啊，你和我走，就有人照顾我了。”
“你想得美！”张玉官剜了茶奈一眼“要不要脸了还，你是奶娃娃吗，回头让我宝贝徒弟和闺女听见了岂非笑话你不可！”
茶奈不依不饶的扭动身子撒着娇，连带着张玉官也跟着来回晃悠。
甜妞在一旁忍不住掩唇轻笑着，拍了拍茶奈绯红的小脸“快别闹了，你俩瞧瞧对面舞狮子那两个人，脸黑的像不像锅底？”
茶奈和张玉官这才猛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只见周珩和杨皓之抱着手臂气鼓鼓的站着，脸色还没锅底好看呢。
两个人这才讪讪的分开，往两边挪了挪屁股，悄声的闷着头端着碗乖乖吃着酪乳，看起来倒是比旁边的四个小萝卜头还要听话乖巧。
周珩和杨皓之也不是真的生气，两个人关系好的像亲人一样，也是他们所乐见的，只是心里难免有些醋酸，但说到底也是男女有别、情有可原。
朱老二原本想笑来着，但是本能的捂住了嘴，双拳难敌四手，他可不想自讨没趣。
“娘，那个虫子手里提着灯！”沄舟奶声奶气的抬起手指向半空。
小孩子的想法大多都是天马行空的，说出来的话也都词不达意，但他们正处在孩童最可爱单纯的阶段。
朱老二正好坐在沄舟旁边，在大家都还云山雾罩的时候，他眯着眼抬头仔细一瞅突然惊叫了一声“是萤火虫！”他麻溜的起身追了上去，张开两只手小心翼翼的把虫子扣在掌心里，兴高采烈的询问道“有没有什么薄一点的可以透光的东西？”
几个人茫然的在身上摸索一通。
“丝帕可以吗？”茶奈指了指周珩。
“可以可以。”
周珩虽然有些心疼，但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丝帕，将那只亮着光的小虫子包裹在里面，一点点萤光从丝线的经络间漏出来，大人小孩背着篝火蹲在暗处围成一个圈，仔细的端详着小虫熠燿的屁股。
“《古今注》里记载过，萤火，一名耀夜，一名景天，一名熠耀，一名丹良，一名磷，一名丹鸟，一名夜光，一名宵烛。”
恢复记忆的周珩忍不住炫耀着满腹经纶，两兄弟也纷纷嗤之以鼻。
“南京的城郊有特别多闪着萤光的小虫，好像和这个长的不太一样啊，但是屁股后面都亮着光！”张玉官陷入回忆之中，忍不住伸出手隔着丝帕摸了摸那团光芒。
“这东西好像不太吉利吧，我听说它是给死去的亡魂指引方向的。”
几个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杨皓之，成千上百个埋怨的眼刀飞向他，已经在无形中把他射成了刺猬，他忙缩着脖子作揖认错。
“大哥还是少看些鬼故事吧，多瘆得慌啊！”
“他啊，胆子就那么小，还总爱自己吓唬自己！”分明是一句嫌弃的话，不知怎的众人都听出了甜甜的味道。
“这里就只有这孤零零的一只吗？”
听到甜妞的疑惑，大家才后知后觉的抬起头向漆黑的四野里环顾起来。
“它是不是迷路了，找不到家人了？我们带它去找它的家人吧！”羲和小丫头糯糯的开口，缩在甜妞身侧怯怯的眨着水葡萄似的眼眸。
“那我们一起去帮它找家人好不好？”杨意柳牵过羲和的手攥在掌心里鼓励着。
“我也去，我也要去！”沄舟兴奋的跳了起来，一副蓄势待发迫不及待的样子“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茶奈的眼神不由自主的看向一言不发的周垚，他紧抿着唇，脸上是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沉着和从容。
他和周珩太像了，一样的眉眼，一样浅显的唇珠，一样成稳的性子，茶奈有的时候看着周垚就会忍不住想到，周珩小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幅小大人的模样，克制的收敛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强迫自己成为一个有担当能依靠的当家人。
几个大人已经牵着孩子们往更漆黑的地方摸索，周珩拉着茶奈的胳膊将她扶起，她在地上蹲的太久腿有些麻，猛的起身又忍不住蹲了下去，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周珩紧随其后蹲下身捏了捏她的腿，后知后觉的察觉出一丝异样，伸出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望向她有些黯然失色的眼眸，柔声问道“怎么了，是腿麻了，还是因为别的？”
茶奈顺势把自己的脸埋到周珩的胸口，余光看着周垚孤独的身影，在一片墨色里缓步前行，忍不住落下眼泪。
“怎么还哭了？”周珩顺着茶奈的方向看了一眼，手臂拥紧茶奈，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背脊安慰着。
“自从遇见了我，你好像总有流不尽的泪水，我心里很自责，没有带给你更无忧无虑的生活，总惹你伤心。”
茶奈攥紧了他胸口的衣服，鼻音很重，瓮声瓮气的说道“如果我是因为别人难过，你才该要担心了！”
“是，夫人所言极是。”
周珩无奈又宠溺的吻去茶奈眼角的泪珠，覆在她耳畔说道“我牵着你，咱们一起去看萤火虫。”
很多年以后，茶奈回想起从前的种种，总忘不掉在马场树林间看到的那些点点微弱的萤火。如坠落凡尘的破碎星光一般，驱散了浓墨中所有庞然盛大的恐惧。
他们仿佛置身在虚无缥缈的幻境之中，没有人间疾苦，也没有悲欢离合，没有山河破碎，也不曾风雨飘摇。
后来的故事如同那些因为他们所惊扰而四散飘零的萤火虫一样，再也寻不到半点深刻的痕迹，所有的星光最终都陨落在黎明破晓前的那一刻，让人永远叹惋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