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过尽千帆
车轱辘滴溜溜在一层层脆生的落叶上碾过,来的时候还是夏末秋初,离开的时候却已是北风萧萧。
回曹州的路途遥远,坐马车需得五六日的车程,他们一走月余,沂泗山的情况竟然变得格外复杂,有人趁着群龙无首之际谋权篡位,而他们的义父也从此下落不明。
乱世当道,人人鬼鬼。这个萧瑟的冬天能不能安然度过,一切都还是未知。
“少爷怎么了?”
茶奈自晨起送走一行三人的马车后,便觉得浑身不舒服,额头上的冷汗直冒,被跟在身边的大彪看出了端倪。
“送我去曹大夫那。”这是茶奈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
曹大夫在堂下正给病人把脉,堂内里里外外都是病人,风风刚好扶着一位老人家走出来,正巧看到一辆汽车风风火火的停在门口,大彪抱着一个被大衣裹得严实的人火急火燎的往里冲,被风风一把拦在了门口。
“看病先拿号,你懂不懂规矩。”
大彪垂眸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手肘一挥便将瘦小的风风推倒在地上摔了一个跟头。
大彪进了门直奔里屋去,将茶奈安顿好后,才一股脑冲到堂下,二话不说就把曹大夫扛到了里屋,堂中看病的人顿时乱哄哄吵闹起来,好在曹大夫的亲传弟子青山及时站出来才逐渐稳定住混乱的场面。
风风虽然捂着屁股一脸委屈,但面对突如其来的混乱,也不得不老实的帮着师兄继续拿着药方抓药包药。
“我的话你是不是没告诉她?”曹大夫冷着脸把脉,眉头深锁。
大彪有些心虚的站在床边,已是满脸自责,声如蚊蝇“这两日事多,还没来得及说。”
曹大夫抬眸瞅了大彪一眼,挥手写下药方将他支了出去“你亲自盯着煎好端进来,进来的时候先敲门。”
大彪点点头,又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茶奈才走了出去。
曹大夫施了针茶奈便皱着眉睁开了眼睛。
“曹大哥”茶奈的声音透着虚弱。
“你先别说话,好好听我说,你上次让我去照花台给你把脉的时候我就诊断出你怀了孩子,所以我当时说的喜脉是真的,我猜到你会不信,之后又嘱咐了大彪一定要告诉你,但是他忘了,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茶奈只一瞬间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但她很快就定住了思绪,紧张的攥着身上的被子问道“我的孩子呢?”
“你放心,他还在,只是你这段时间都需要好好卧床静养。”
茶奈难受的闭上眼睛缓了缓,敲门声响起时她已经不知不觉睡着了,曹大夫叫醒了她,将热乎乎的汤婆子塞到她手里。
“我喂你喝药吧,今日你就安心的住在我这儿,等明日好些了,你再回去。”
茶奈虚弱的点了点头,刚挪动着要起身,就被曹大夫一手给按住了“你现在不宜挪动,我来喂你吧。”
“这不妥,我……”
“让我来吧”
风风突然出现在门口,看着手里端着药碗的师父和跃跃欲试的大彪。
“你们两个大男人都不方便照顾她,还是我来吧。”
听到这话,两个人都面露尴尬,哑口无言的走了出去。
“那就麻烦姑娘了。”
茶奈看着风风显而易见的难看脸色,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风风没有说话,只是尽职尽责的把汤药喂给茶奈,过后冷漠的走了出去,关好房门。
茶奈平躺着,手掌在平坦的小腹上缓缓抚摸过,一下一下安抚着肚子里的孩子。
“阿良,你一定要快点回来,我和孩子都等着你。”
又过了两日,茶奈才回到府中,远远的就瞧见环缘和小多焦急的等在门口,像热锅上的蚂蚁。
等茶奈在车里裹好被子后,大彪才打开车门将她抱了出来。虽然脚步急急,但双手像铁水浇筑一般稳当,环缘和小多安静的跟在身后往府里走。
周珩从前住过的主屋自茶奈找到画本以后,环缘一直有派人亲自盯着打扫,如今正好派上用场,毕竟现在情况特殊,阁楼已经不方便住人。
魏妈妈听说茶奈要回来,一早便到屋子里添置用具,总共不大的屋子转悠了一早上,怕她往后磕着碰着,又怕被褥不暖,眼看着一天天变冷了,连屋里窗户上的明纸都换成了不透风的玻璃,眼下就差还没来得及准备的婴儿用品了。
茶奈被抱进屋子后直接安顿在床上,门一关上,屋里顿时暗了几分,环缘和小多又急忙点起了蜡烛油灯。
茶奈看着眼前人影憧憧,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忙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只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滴溜溜转悠着。
“姑娘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冷啊?”
茶奈忙摇头,被子里提前塞了好几个汤婆子,捂得暖烘烘的,一点也不冷。
“我看屋里这些没用的家具还是全都搬出去的好,边边角角的都不安全。”魏妈妈担忧的说道。
小多点了点头,正要动手,就被茶奈出声制止了。
“妈妈别这样,先前是我不知情,如今我知道了,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不用这般小心。”
看着茶奈眼巴巴的可怜模样,魏妈妈知道她是舍不得这屋里属于周珩的东西,便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你们几位都是府里我最信任的人,在阿良还没有安全回来的时候,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妈妈还是负责厨房这一块,我的饮食和补药。
环缘姐姐负责管理好院子里的下人,适当裁减一些无妨,一定要把月钱给足了。
小多负责守好院子,安排些拳脚厉害的。
大彪替我看好商铺和码头的生意,我这些日子就躺在屋子里了,万事还要麻烦大家多多照拂。”
“这是应当的,你安心修胎就好,不用费心别的琐事,让大橘好好陪着你。”
“诶?说起大橘,怎么感觉有好几日不见它了,别是离家出走了吧?”环缘疑惑的看向小多,小多也只是茫然的摇了摇头。
“不会的,大橘早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了,许是在外面玩疯了,你们多留意着些。”
众人点了点头,离开屋子,各忙各的去了。
大半月后,消失了多日的大橘突然回到了院子里,一并而来的还有第一次登门的张玉官。
晌午太阳当头,照在院子里一派暖和。
茶奈拥着毯子,躺在躺椅上发着呆,眼睛失神的盯着前方。
院子里是终年如一日的静謐,葡萄叶卷曲枯黄,晃晃悠悠的挂在藤蔓上,只等着一场凛冽的狂风掀落。
大橘悄无声息的走到茶奈脚边,惊动了沉神的茶奈。
不知为何,一人一猫对视的时候,茶奈觉得大橘疲惫极了,但他毛色依旧,不像是在外面受了什么欺负的样子。
茶奈一把将大橘抱起放在自己怀里温柔的抚摸着,大橘小心翼翼的趴在她的腿上,头突然朝她的肚子探了探,喵喵喵叫唤了几声,仰着头,魅惑的猫瞳直直地盯着茶奈,如宝石一般的折射着灿烂的光。
茶奈眉眼弯弯地含着笑,低头在大橘额头上亲了亲“喵喵,我肚子里有小宝宝了。”
大橘像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喜当爹一样,呆愣愣的失去了所有反应,它满心疑惑,想知道茶奈会不会像三花一样,生一窝和茶奈一样的崽子,又或者是和那个讨厌男人一样的崽子。
它在心里一直把茶奈当成自己的亲娘,可是它后来才意识到,茶奈和它是不一样的,她不吃生肉、不会爬墙上房,更没有尾巴没有满身的毛。
它依稀记得,那是大雨滂沱的一天,一只和它毛色很像但比它大很多的猫从草窝里陆陆续续叼走了身边暖烘烘的毛团,却唯独落下了它。
它就等啊等啊,最后开口大声的呼喊,可是四周除了雨声什么都没有,冰冷的雨水洇湿了它的毛发,侵蚀着它单薄的身体,到后来连眼缝都睁不开了,只能在一片黑暗里无助的哭嚎着。
等它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茶奈,它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救赎了它一生的人。
大橘从来都没有想过以后会拥有自己的崽子,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始料不及的。
这些日子以来,它还没弄清楚这究竟是值得高兴还是不值得的事,但看向茶奈温柔含笑的嘴角,又觉得至少对于茶奈来说,这是十分欢喜的事。
“看来我来得不巧啊,打扰你们温情了。”
茶奈蓦地抬起头看向院子里提着食盒的张玉官,忙笑着朝他招手。
“原来是贵客登门啊,快来快坐我身边来。”又转头朝一旁的耳房喊道“环缘姐姐快沏壶好茶来,有贵客。”
大橘抬眼打量了张玉官片刻,纵身跳在地上,翘着尾巴一晃一晃的离开了。
张玉官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矮桌上,一脸埋怨的瞅了她一眼。
“这么大的事儿也不知道喊人来和我说一声,先前杨大哥杨大哥叫的那么亲热,到我张小哥这儿就什么都瞒着,果然是把我当外人了。”
“哎呀,都怪我不好,咱们如今是一家人了,哥哥可千万别和我计较。”
茶奈知道张玉官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真和她生气,所以才叫了声哥哥故意酸他,果然,张玉官一脸嫌弃的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撩袍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嘟囔道“真酸。”
“张老板喝茶”
环缘端着托盘从屋里走到二人身边,给张玉官斟了一杯后转身离开了。
“这紫砂壶可有些年头了。”
张玉官眼睛一亮,端起茶杯在阳光下仔细端详着,又凑到鼻端嗅了嗅“嗯,我屋里头的茶和你这比可差远了。”
“张老板若是喜欢,我叫环缘姐姐包好了给你带上,只是以后有了这茶,你可不能不来看我。”
“就算是图你的好东西,我也得来看你不是。”张玉官狡黠的冲她眨了眨眼睛。
“对了,差点忘了正事,这是我今早买的山楂糕,听说怀孩子的人都特别喜欢吃,你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多谢张老板,那我尝尝。”茶奈用筷子夹起盘子里的山楂糕放在嘴里,刚咬了一口就酸倒了牙根,脸皱成一团。
“我看你啊还不到爱吃这口的时候,先用油纸包好了,过些日子再吃,如今的天气也放得住。”
“这才刚一个月,还什么感觉都还没有呢。”
说到这,张玉官的脸色突然一变,在嘴边嗫喏斟酌了半晌才开口“他们走了多日,不知道有没有传回什么消息。”
茶奈一脸坏笑的趴在桌沿上,凑近了张玉官问道“小张爷是不是想杨大哥了?”
“胡说”张玉官立刻出声反驳道“我就是突然想起来,顺嘴问问,他这个土匪头子命大的很,要我操什么心。”忙欲盖弥彰的低下头理了理整齐的盘扣短褂。
听了这话,茶奈忍不住掩唇轻笑着“张老板什么都好,就是这嘴啊,像铁疙瘩一样硬,不知道是不是戏文念多了,这说出口的话总透着些口是心非。”
张玉官眼珠滴溜溜转悠半圈,真诚的发问道“我有吗?”
“嗯,特别不爷们。”茶奈煞有介事的评价着。
不知道张玉官是不是在自我反思,只见他垂眸拧眉,一根纤细的手指顺着杯口一圈一圈的转悠“我就是有些担心。”
“什么您呐?”茶奈故意拢起耳音,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大声问道。
“我说,我有点担心。”张玉官牟足了劲朝茶奈掐尖了嗓子吼道。
“别喊,别喊”茶奈用手指掏了掏被无辜牵连的耳朵,颇为嫌弃的白了他一眼“担心就担心呗,还非得这么大声的宣之于口。”
张玉官察觉自己被耍了,有些恼羞成怒的一把抓起紫砂壶,作势要扬了。
“别别别,开个玩笑嘛,怎么还动起手了呢,这可是成化年间的老物件了,齁贵,使不得,使不得。”
听到这张玉官才讪讪把手放下,吹了吹撒在手指上的茶汤“看在老古董的份上,这次就先饶了你。”
张玉官掐着指尖,指了指茶奈的肚子“你这皮劲儿啊早晚要教坏小的!”
“那我等他会走路的时候,就给你送过去,让你做他的师父,这样就不怕我教坏了。”
张玉官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你是不是孩子亲娘啊,送我这儿来,是想让我教他什么,唱戏?你知道学艺多苦吗?这可是遭人唾弃的下九流行当!”
“人贵在自尊,不分高低贵贱,张老板切勿有这样的愚断,妄自菲薄。”
茶奈越说越认真,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知道学艺苦,可生逢乱世,又有几个人能泡在蜜罐里呢?”
她苦涩一笑“其实我就是自己下不去狠手教他,又希望他能温柔而坚强,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那要是个姑娘呢?”张玉官直白的戳破了茶奈的幻想,茶奈咬着唇仔细斟酌了一下“要是个姑娘,那我可舍不得送去给你。”
“嘿,你这当娘的可真偏心。”张玉官忍不住嗔了她一眼。
茶奈不以为意的笑着,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张老板今儿个别走了,留下来吃个便饭吧,我整日闷在院子里甚是无趣,我屋里还有好些有年头的物件,就当是陪我打发时间了。”
“罢了”张玉官也站了起来,抖顺了衣服上的褶子“谁叫你怀了我未来的徒弟呢,我命里和孩子无缘,你肚子里的,我就当是亲生的,你到时候可别不舍得。”
茶奈挽起张玉官的胳膊往里屋一带,路过耳房的时候同环缘打了声招呼,环缘便急匆匆的去了厨房。
“于感情的事上,我也相信缘分一说,若是还有来生,张老板可还愿意遇见杨大哥?”
张玉官僵着胳膊给茶奈当支点,低垂着眼眸与她对视一眼,脸上再无漫漫,严肃的皱起眉头。
“若有来生,我希望能早点找到他。”随即又莞尔一笑“还没来得及谢你,点明了我的困惑,让我跳出纠结的牢笼,才没有抱憾终身。”
茶奈摇了摇头,领着张玉官坐到屋内的软榻上。
“说来惭愧,其实我那时也不全是因为你,更多的是在想方设法留住阿良。当时我打听到你和杨大哥有一段渊源,才去试探了一下,没想到阴差阳错的成全了你们。”
“此事既然是因你弄巧成拙的,便说明是有缘分牵扯,否则,我们这几个天南地北的人,又怎么会聚到一起呢?哎呀!”
张玉官突然一拍大腿,脸色凝重起来“他们走之前嘱咐我要关照甜妞的,我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别不是被他爹给嫁人了吧?”
茶奈刚喝了一口甜汤,被他这么一吓,差点给吐出来,忙搁下杯碗,拍了拍张玉官的胳膊安抚着说道“这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朱二哥回来还不得伤心死啊,你放心吧,我一早就派人盯着了,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只是她那个爹当真是在打听有钱的人家,怕是拖不了太久,但愿他们能早点回来。”
“她也是个可怜人,不如叫到府里一块吃顿饭吧,正好陪你解闷。”
茶奈摇了摇头“我之所以不和她来往,也是因为她爹的缘故,若是让他爹知道她和周府有来往,只怕她和朱二哥的事会变得更棘手。”
“还是你思虑的周全。”张玉官拍了拍茶奈的肩头,微不可闻的叹出一口气。
“不过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茶奈笑着朝张玉官眨了下眼睛,转头朝门外喊到“小多。”
不出片刻,便有一个脚下带风的男子跑进了屋内,朝二人躬身行礼道“姑娘有何吩咐?”
“你去找个生面孔的人到福缘客栈对面的豆腐铺把甜妞请来,你在后门接应着,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放心吧姑娘。”小多领了吩咐,一溜烟便跑了。
张玉官心下踏实了,便开始在屋子里转悠,拿起这件瓷器瞧一瞧,转手又拿起那件玉器看看成色“小……嗯……茶……”
张玉官像舌头打结了一样,盯着茶奈咬着嘴唇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茶奈看着他这幅模样噗哧一声乐了出来,张玉官赌气地搁下手里的物件,抱着手臂一屁股坐在绣凳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才好。”
“张老板何必纠结这个,你叫什么我都会应着,叫什么都乐意。”
张玉官笑得忍俊不禁“真是奇怪,我从前怎么没看出你是个女子,难不成是如今怀了孩子,人也变得柔软了?诶,不如我就叫你丫头吧,这个称呼显得亲切,往后我就把你当做妹妹看待。”
茶奈十分愿意的点了点头,手掌不由自主的抚摸着尚且平坦的肚子,眉眼弯弯,好似一朵夏日里最热烈的花盛开。
她是怎么都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这样被幸福包围,她从前以为的那些没有尽头的晦暗,最终还是走了出来,她突然觉得,这个寒冷的冬天也不是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