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相逢小欢喜,人间小别离
庆云斋的热闹从楼下的客堂一直到三楼的包厢,敞开的窗外是水流湍急的河。
那年七夕灯会,周珩和茶奈曾坐在望江楼的回廊上,看到了天上人间最璀璨的灯火,那夜的流光溢彩永远熠熠生辉,深深刻进茶奈的心里。
如今再和他站在原点,眼前的景象变成了承载耀眼光芒的玉带,波光粼粼的河水川流不息的奔涌着。
茶奈从衣兜里掏出几日前才缝好的香包,心怀忐忑的递给阿良。
布面上绣花着一树寒梅,里面装着的是今年秋天刚晒好的干桂,新鲜的散发着阵阵清香,系绳依旧是五彩的,末端挂着玉石珠子和细碎的流苏。
她如今的绣工极好,可饶是这样,依旧拆拆缝缝了好几次,怎么样都不满意,又担心他眼光高会不喜欢自己的针线,嫌弃上面的花样死板没有生气。
阿良从怀里掏出旧的香包和这枚新的一起放在手心里,仔细的端详着,过了会儿又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他应该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你的女红吧。”
茶奈有些诧异,对于这个问题她也很好奇“你有何见解啊?”
“你看这枚旧的香包,无论是布料、针脚、还是……嗯,虽然并没有绣花样,但是能看的出来旧的痕迹,说明他经常会拿在手里。我醒来的时候,这枚香包就放在胸口,当时所有人都没发现,也包括我,它是在我洗澡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的。”
阿良转头看向茶奈“如果我猜的没错,你一定误会他嫌弃你的女红不好,所以这些年来才一直拼命练习。”
茶奈突然释怀的笑了笑“你说的很对,或许我从来就没有真的了解过他,要不是因为这枚香包,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要傻到什么时候。”
“那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他?”阿良突然冷着脸,用力捏着茶奈的下颚,迫使她的眼神无法闪躲的望向他。
茶奈的眸子转了转,想要欺身上前,亲他一下把这事儿给糊弄过去,谁知他早有防备,手指越发用力的掐着她,脑袋往后一躲。
“你干嘛呀!”茶奈见上一招不灵,立刻皱起眉头又换了一招苦肉计“快点松开,捏得好痛。”
“茶奈,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自己和你想象中喜欢的那个人不一样,你会渐渐厌弃现在的我。”阿良的模样委屈又可怜,像只受伤的小狗狗一样,满眼的伤感流淌,让人心疼。
茶奈一时也认真起来“我承认,因为他的缘故,所以对你的包容度要更高些,甚至是没有底线的,只要你不离开我,怎么样都行,可是无论他也好,你也好,都是你不是吗?人是会有很多面的,或许阿良是始终存在于你内心深处的一片纯真。我并不是因为你拥有特定的某一个性格才喜欢你,而是你这个人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站在我面前,我就知道我不会再选择别人了。”
“真的吗?”阿良可怜兮兮的问道。
“真的。”
阿良心满意足的和茶奈相拥在一起,粼粼光面折射着细碎的光,笼罩在两人周身,明晃晃让人睁不开眼睛。
“我说,你们两个在外面腻歪够了没有啊,我们在屋里可都等半天了”张玉官从屋里走出来,慵懒的倚着门柱,有些嫌弃的掸了掸衣襟前并不存在的灰。
“他们都不敢来催,我都饿坏了,只好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茶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难得天气这么好,还不兴人多晒会儿太阳吗,既然,小张爷都亲自来催了,我们可不敢再耽搁下去了,不然一会儿有人要摆臭脸不开心了。”
“你说的那个摆臭脸的人不会是我吧?”杨皓之突然从张玉官身后探出一颗圆脑袋问道。
“怎么哪都有你!”张玉官毫不客气的一把推开那颗脑袋,朝茶奈眨了眨眼,两个人打打闹闹的走了进去,茶奈和阿良也紧随其后。
包厢里朱老二和甜妞正凑着头一起嘀嘀咕咕的研究桌上的茶杯,见他们都陆陆续续的进来,才讪讪的收回手,正襟危坐着。
茶奈瞧了他们一眼,一边拉开椅子,一边说道“那是龙泉窑的青瓷,这里的掌柜喜欢收藏精美的瓷器,平日里总也舍不得拿出来招待客人,今儿不知怎么了,突然又舍得了。”
“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留住你这位大财神顾客啊。”张玉官一语点破,叫刚进门的掌柜唰的羞红了脸。
“张老板就别取笑小的了,在座的都是贵客,我们也不好拿太寒酸的东西招待诸位不是?这是小店的菜单,里面都是我们大厨拿手的招牌菜,几位看看想吃什么。”
“点菜我最在行了,拿给我瞧瞧。”张玉官率先拿起菜单从前到后匆匆翻了一遍,又递给了身旁的茶奈。
“我听说你们店里的招牌是鱼生啊,好多达官显贵来了都要尝一尝品一品的,如此了不得的菜品,你怎么不推荐一下,叫我们也开开眼界啊。”
杨皓之耳朵一动,明显听出了张玉官话里带刺,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面前站着的掌柜。
掌柜的面上明显有些为难“几位和那些来谈生意的客人不同,实在是没必要,没必要。”
张玉官狠狠的剜了掌柜的一眼,摆了摆手道“还是小周爷点吧,这菜单花里胡哨的写这一通都给我看晕了。”
掌柜的站在一旁冷汗都要冒出来,越发躬身谦卑的模样。
茶奈浅笑着看了一场戏,点了几样大伙都能接受的菜,便随手打发了掌柜。
“小张爷和掌柜的近日无仇往日无怨的,怎么突然说话夹枪带棒的?”
张玉官叹了一口气“小周爷应该听说过这家店里的鱼生吧。”
“略有耳闻。”
“这也是积年旧事了,从前我戏班子里有个孩子差点被他们骗了来,成了人家呈菜的碟,我就是认出了掌柜的才突然想起这出,一时没忍住。”
“我竟不知这个缘故,若是提前晓得,定不会选到这儿来。”
“无妨的,反正那孩子也没躲过这命,早两年就死了,这样也好,倒是解脱了。”
张玉官的语气虽是轻描淡写,但在座的都听出了里面的无奈之伤,纷纷沉默不语。
杨皓之在桌下捏了捏张玉官的手,视线在诸位身上扫了一圈,突然开口活跃着气氛。
“今天咱们几个聚到这儿,还没来得及相熟,就由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吧。”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先走向一旁的朱老二,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朱老二。”
朱老二刚要起身,就被杨皓之的手给按了回去,一副拘谨的模样逗笑了大伙“大家好,我是朱老二。”
杨皓之忍着笑拍了他后背一巴掌,指了指旁边的甜妞“你给我们介绍介绍。”
朱老二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往旁边一伸手掌“他是我喜欢的姑娘,叫甜妞,就是我们客栈对面卖豆腐的姑娘。”
“哦~”杨皓之和阿良不约而同的起哄着“我就说老二怎么三天两头的吃豆腐脑,原来不是喜欢吃豆腐脑,而是喜欢做豆腐脑的人啊。”
朱老二被臊得羞红了脸,拧扭的像个肉虫一样,都快要把头低的埋在桌子底下了。
杨皓之又往旁边走了几步,站在阿良的身后“这位也是我弟弟,叫阿良。”
“大家好,大家好!”阿良学着朱老二的模样挥了挥手,一本正经的打招呼,又引来一波笑声。
“你也给我们介绍介绍,身旁坐着的这位。”
茶奈含着浅笑看着阿良,阿良故意扭捏的十分做作,又眨眼睛又抿唇,还在脸蛋上挤出一个可爱的酒窝“这也是我喜欢的姑娘。”
噗,张玉官听到姑娘两个字,一口茶一点不剩的全喷了出来,自己呛得咳嗽了半天,才在杨皓之的拍背下缓了过来,一脸不可置信的盯着茶奈问道“姑娘?你是姑娘?”
“让张老板见笑了,茶奈的确是女子。”
张玉官更为疑惑“那你的嗓音?”
“我曾拜在城中有名的口技师门下,只为掩人耳目。”
张玉官一脸茫然无措的盯着茶奈打量“我只道自己已经是男扮女装的最高境界,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这才叫出神入化以假乱真啊。”
“张老板谬赞了,我也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啊?那你快讲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良紧张的一把攥住茶奈的手,茶奈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朝张玉官笑了笑“张老板入京时间不长,此事又说来话长,反正日后有的是机会,我找个时间再慢慢说给你听。”
眼下的场合还有更重要的事,张玉官只好点了点头应下。
杨皓之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对甜妞介绍道“我叫杨皓之,我身旁这位,是春琴社的老板张玉官。”
甜妞笑了笑“我听过张老板的戏,扮相美极了。”
张玉官也礼貌的朝她笑了笑,大伙又闲言絮语了几句,一道道精美的菜肴便接二连三的由穿着旗袍的姑娘们端了上来,姑娘们一个顶一个的水灵,就是美貌的姑娘们看了也忍不住艳羡几分。
肴核既尽,杯盘狼籍。
众人此番没有饮酒,茶奈见有人撂了筷子,便开口和大家提了一下她的金蝉脱壳计划。
杨皓之拧眉沉思了片刻,轻轻的摇了摇头“我觉得的不妥,弟兄们再怎么说也是和我们出生入死过的,索性同他们实话实说,再选个有能耐的把山头交给他便是。”
虽然这些人更具有江湖的义气,但人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你有了更好的选择和更舒坦的日子,却不想带着兄弟们共同富裕,试想一下,那些人能饶了你们吗,要么一起,要么大家谁都别想好过,茶奈虽然没在土匪窝里生活过,但人性大多都是相似的,所谓商场上的交锋,就是一群装模作样有些文化的人表面虚与委蛇背地里卖弄心机,而土匪窝大多聚集的是一些群龙无首的闲散人士,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你们的身份始终都是个问题,虽然如今世道大乱,但若叫警察司的那帮人知道,随便找个什么由头都能掀起风浪,不如你们先下手为强。
周家因为在城中赫赫有名,也的确招来了不少人的眼红,为长远计,还希望杨大哥能采纳我的建议,到时候,无论有多少人追随,周家都会一并接纳。”
张玉官点了点头“我觉得,小……她说的不错,军阀混战,拿周围不少山头开过刀,像你们这种名声在外的山头,早晚都是他们下手的目标,现在只不过是把日子提前了一些而已。”
“可我师父怎么办?”阿良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插一嘴。
“什么师父,怎么没听你提过。”
“他师父就是我义父”朱老二大方的介绍道“阿良刚来山上的时候性子闷的很,都不爱和人说话,就爱坐在一边旁听我义父弹琴,后来拜了我义父为师,他深得我义父真传,弹得一手好琴呢。”
茶奈蓦地皱起了眉头。
“骑马也是跟我义父学的”杨皓之补充道。
茶奈挑着眉,转回头盯着阿良,只见他小眼睛闪躲着,讨好的朝她笑了笑,一副憨傻的模样。
“傻面贼心”茶奈在心里无奈的嘀咕了一句。
事情算是暂时定下了,几个人吃过饭,便将席面转移到照花台包厢里,茶奈起封了几坛老酒,说是给他们饯行。
夜雨湿冷,连空气中带着寒气,屋子里燃着上好的香料,幽幽荡漾。琵琶合着悠扬的歌声从一面纱帘后传来,楼下的说书声也能悠悠荡荡的飘来几分。
屋内铺设有一张地榻,榻上放着矮几,几上的小火炉里温着酒,热过的酒不那么烈辣,口感温润,散发着桂花的清甜。
茶奈凑到阿良耳边轻声问他“这酒你可品的出年头”她光是凑到瓶口闻了闻酒的气味,就已经醉红了脸颊。
阿良吧唧了几下嘴巴,小眼睛转向一边,似是在认真品鉴,却又沮丧的摇了摇头,委屈巴巴的说道“我哪知道啊,在山上的时候,哥哥们管着也不让我喝酒。”
茶奈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蛋“这是当年你娘亲手埋下的。”
阿良抿着嘴,眼神暗淡透着伤感“我不记得了。”
“抱歉”茶奈一时慌乱起来“我不是故意要逼你想起什么的,只是,就是刚好……”
“我知道,你不用紧张。”阿良把茶奈揽在怀里,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茶奈,我觉得我现在赌不起了,对于我是周珩这件事,暂时还不能让他们知道,既然哥哥们已经决定要留在城里,那这次回沂泗山也算是放手一搏,必定不能一帆风顺,如果我们不能安然无恙的脱身,至少你还有孩子……”
“不许胡说”茶奈猛的抬起手捂住阿良的嘴“我只要你平安回来,否则,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踏平沂泗山,然后带着孩子到阴曹地府陪你,这一次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丢下我。”茶奈说的认真,眼里的悲伤和决绝显而易见。
阿良亲了亲她湿润的眼睛,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张玉官端坐在几案前,貌似在认真饮酒听曲儿,长而纤细的手指在膝头一下一下敲打着节奏,眼珠却一瞥一瞥的越过杨皓之嗑瓜子的手,打量着旁边亲热的小两口,忍不住叹出一口气,被耳聪目明的杨皓之给听了去,凑近了耳朵问道“满儿,你咋了?长吁短叹的。”
张玉官嫌弃的瞥了他一眼“我就是没想到,驰骋商场的小周爷竟然是个姑娘,如今还甜腻腻的和一个看起来呆呆傻傻的男人在一起,可真叫我开了眼了!”
杨皓之看了一眼自己憨厚老实的弟弟,啧了啧舌“我弟弟看着挺靠谱的,老实本分,你可不能当他面说他傻,我在山里捡到他的时候,他脑袋受伤了,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老可怜了,他如今能这样,我打心底里高兴。”
“啥?捡的?那不就是来路不明吗……”
“嘘~你小点声,别让他们听见。”杨皓之作势往张玉官身边挪了挪“他也是个可怜人,要不是捡到他,也不就没有如今了吗?”手掌翻过在面前一比划。
“这倒也是,一报还一报,要我说,你就听小……她的吧,回去以后先向你义父透一下你的想法,多听老人言总是没错的。”
“嗯”杨皓之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义父抚养我长大,我得给他养老送终,到时候我们住在一起,日子也能热闹些。”
“谁要和你住一起”杨玉官眼睛一眯“我那小四合院已经没地方了,爱上哪住上哪住去。”
“那你和我们住成吗?”杨皓之把脸贴近了张玉官“小周爷给了我一张地契,不光我义父,老朱也会住进去,你也搬过来怎么样?”
“呦~敢情真把你当大哥了,这兵荒马乱的,连地契都随便给。”张玉官阴阳怪气的开口,淡淡的瞅了他一眼。
杨皓之把嗑好的瓜子仁用手搂攒了放到张玉官手里“瞧你说的,我们这叫各取所需,她也是为了留下我那憨厚的弟弟,不过这姑娘对阿良还真是用心,能这么费尽心思不是为了害他的,也只有爱情了。”
张玉官饮下杯中酒,转了转手里的折扇“他若是记起什么,只怕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杨皓之和他对视一眼,皱了皱眉头,不以为意的低下头继续剥手里的瓜子皮。
城南的小巷四通八达,弯弯绕绕,晦暗不明,不知何时就从漆黑处窜出一条狗来,这里的流浪狗多,时不时就能听到犬吠。朱老二拉着甜妞的手晃晃悠悠的在石板路上走着,借着清冷的月光,依稀能分辨些方向。
“我离开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去照花台,张老板和小周爷都会帮你的。”朱老二捏了捏甜妞绵软的手心。
“嗯,你放心吧,不用担心我,我聪明伶俐,又和我爹斗了这么多年,不会吃亏的,倒是你,我一想到你回去要经历腥风血雨,就担心的不行,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傻丫头,还有大哥和阿良呢,你觉得他们会让自己出事吗,而且我相信,义父一定会帮我们的,到时候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这样的日子光想想就觉得舒坦。”
甜妞没有说话,突然停下脚步,朱老二被扯住了手,一脸疑惑的凑近了瞧她,刚一张嘴,就被甜妞猛地亲了一口“咱俩现在已经有肌肤之亲了,你要是不回来,就是始乱终弃,就算到了阎王殿我也要告你的状。”
朱老二乐呵呵的笑着,一把将甜妞搂在怀里“真是个傻丫头,你知不知道自从我们在一起以后,我每天睡觉前都要和我天上的爹娘说,让他们放心,我如今出息了,有了喜欢的姑娘,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我们以后还会生好多小朱崽子,一家人热热闹闹的。”
甜妞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红彤彤的眼睛,趴在朱老二肩窝里闷闷的说道“只要你还能回来,你说生多少朱崽子就生多少,但是你得回来。”眼泪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朱老二心也可疼,紧紧的抱着啜泣的小人,在心里暗暗发誓,就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回来见到甜妞再咽下。
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不知道走失了多少人,有些人等到了,有些人或许一辈子也没有等到,每一场离别都成了正在褪壳的蝉,稍有差池便成了永别,而曾有过的那些温情,最终都演变成灼热的炭火足以煨热凉薄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