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真的回来了
一早便听闻各地的军阀都在逮捕学生和宣传红色言论的人,只是有好些无辜的百姓也都遭了殃,无数的家庭被牵连其中。
眼下便是年关了,昨夜突然温度骤降下了一夜大雪,茶奈站在窗前看着纷扬的雪花,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天灾无情,就好像故意在告诉世人,别挣扎了,前途是晦暗的,道路是没有希望的,这压抑的铅灰天幕像是要塌下来把所有人的盼头都摧毁一样。
茶奈从来都不喜欢这样阴霾的冬日,一点也不喜欢。
晨起天刚亮堂,环缘便悄悄摸到茶奈房里,往快要熄灭的炉子里加了几块炭,又把刚灌好的汤婆子摸索着塞到她被子里,碰到了一双冰凉的脚。
自从怀孕以后,茶奈的手脚总是不暖和,整日抱着汤婆子也不见好转,曹大夫来看过,说是怀孩子之前就落下的病,现在不宜调理,先这样将就着,等坐月子的时候再一并调理便能改善。
茶奈的小腹微微隆起,如今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孕吐开始变得严重,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早些时候魏妈妈领着小多和环缘到周家祖坟祭拜周珩的父母,无意间在半山腰发现了一大片酸枣林。
茶奈吐的昏天黑地的那些天,多亏了小多想起这茬,带着人去山上摘酸枣,整整装满了三大箩筐,都存在地窖里。平日里也不让茶奈多吃,就是难受的时候在嘴里含着,抑制呕吐一门灵,当时环缘还打趣的说道“这也算老周家的祖宗间接庇佑后代儿孙了。”
阿良一直没有传回消息,反而是远在东北的贝勒爷派人悄悄送了一封信给茶奈,信的内容是一堆无关紧要的词句拼接而成的,茶奈突然想到自己从前在贝勒爷的书房里看到过一本书,仿佛是什么古琴谱,贝勒爷后来送给了她,一直被存放在书房的书架上。
茶奈在音律上没什么天赋,便叫了张玉官来帮忙看看。张玉官一看便乐了,这压根不是什么古琴谱而是戏谱。
有了张玉官的帮助,茶奈很快解密了信上的内容。贝勒爷有一批货在上海,希望茶奈的货运行能帮忙走货。
茶奈一直没有断掉东北这条运输暗线,就是为了以后能帮衬着贝勒爷,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琐碎的事是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可是这个年还是得过。
茶奈如今身子不方便,又怕她觉得冷清,会想念阿良,于是大伙特意把府里装点的十分喜庆热闹。环缘接了她相公过来,魏妈妈也领着孙子,大人再怎么折腾也没有多几个小孩子来得热闹。
戏班早在腊八前就已经封箱了,张玉官闲来无事,每天都要到周府里晃悠,今天在自家院子里同大伙吃了年夜饭,早早的便叫大彪开车接他到周府。
从后门一进院子,就看到一派烟雾缭绕的热闹,暖烘烘的热源扑面而来,因为庭院正中已经点燃了旺火,火舌疯狂飞舞跳跃着,映照着暖烘烘的昏黄。
小孩子们窜来窜去的到处乱跑,手里提着小兔子、小花猫样式的灯笼,院子里装点的可比街市上还热闹。
各式精妙绝伦的繁复灯笼是冬至以前就请老字号里的师傅亲手编制的,中间都有一圈走马灯,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
粉的、绿的、黄的、蓝的、紫的,各种颜色都有,挂在院子里各处,瞧着那么热闹喜庆。
张玉官不知是不是被烟气熏着了,眼眶里逐渐湿沃起来,在火舌飞舞的篝火下,闪烁着熠熠的泪光。
眼前的一切像极了他梦里出现过,醒来后依旧无限渴望的场景。
或许是因为他小时候家里太穷了,这些热闹欢愉都是别人的,所以后来逢年过节,他都愿意跑到街上酣畅淋漓的乱逛,就好像是为了弥补从前的缺憾。
茶奈手里拿着一根呲花,在一片红光里看到张玉官发愣的站在门口,忙招了招手冲他喊道“张老板愣着做什么,快来放烟花啊!”
张玉官回过神来,温柔的笑了笑,利落的加入了热闹的氛围中。
今年的早春多雨,几场尘土飞扬的风沙过去,眼见着河岸边的垂柳就要抽出嫩绿的新芽来。
大彪在半月前收到过一封手下传回的书信,他自作主张的拆开来看了信的内容,便开着车跑去了照花台。
彼时,茶奈已经有六个多月的身孕,大彪不敢贸然让她知道沂泗山的消息。
张玉官从前到后仔细读了一遍信,埋着头,咬着唇瓣许久没有说话。
“情况属实吗?”
大彪点了点头“杨公子并没有按照原定的计划发出信号,我手下的人悄悄上山查探过,应该不只发生过一次火拼。”
张玉官眼前一黑,双手强撑在桌子上半天没动静。
“但我还是让人按照之前的计划,上山扫山了,顺便安葬了那些尸体,没有发现三人的痕迹,说不定他们已经脱险了。”
“若是这样当然最好”
张玉官顺手端起手边的茶碗嘬了一口润了润艰涩的喉咙。
“我们还在后山一处隐蔽的地方发现了一座合葬墓,嗯……”
大彪斟酌了一下,指着张玉官梳妆台上的头面说道“碑下埋着一根这样的簪子。”
张玉官盯着那些钗环首饰半半晌,把目光缓缓投向大彪,深褐色的瞳仁满是阴冷。
大彪有些心虚的咽了一口唾沫“死者为大,我的手下没有拿,又给埋回去了。”
张玉官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把手中的纸折叠好伸在油灯上,静静的看着火舌把整张纸吞噬干净。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大彪不敢乱拿主意,这才是他来找张玉官的目的。
“一定得先瞒住你家少爷,她怀着孩子已经够辛苦了,你先弄一封假的信安抚她,说杨皓之的义父病重不宜动手,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叫她不要担心。”
“少爷如今敏感多疑,只怕拖不了多久。”
张玉官抱着手臂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其实早就已经心力交瘁,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如果茶奈再出什么意外,他怕自己真的会疯掉。
“尽量不要让她一个人待着,多找些人陪着她,能拖一天是一天吧,等孩子平安降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窗前的盆景里,嫩黄的迎春花开的鲜艳,即便冬天再寒冷无尽,可是只要温润的风吹来,便能驱散阴霾,复始大地。
茶奈被肚子压着总也睡不安稳,一夜要醒来好几次。好不容易挨到子时,寅时突然又醒了,眼神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再闭上眼睛的时候,睡意全无。
她叹了一口气,挪动着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脑海里突然又开始回忆起从前的过往,像走马灯一样转悠。
“阿良,你怎么还不回来?”
她鼻头一酸,委屈的留下了几滴眼泪,手掌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在一片漆黑的夜里,难过的小声哭泣着。
这样突如其来的悲伤总得有个理由吧,可是茶奈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一坛尘封了几十年的酒,情绪在坛子里发酵发酵,连一个透气的孔都找不到,只能自己变成一根刺,扎出一个孔来,好让自己能喘口气,她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思念成疾,相思成狂。
她像是被扔到地狱的油锅里,一遍一遍被翻来覆去的煎熬,而那个唯一能解她相思之苦的人,却依旧杳无音信。
哭过之后,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但心里似乎舒服了许多,茶奈从床上摸索着坐起身,就听到环缘在外屋的榻上翻了个身,声音里满是嘶哑的问道“姑娘醒了吗?需要什么,我去拿就成。”
“我想洗个澡。”
环缘一咕噜坐起身来,清了清嗓子“那不成,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生病了可怎么了得。”
“我就擦擦,很快就出来。”
无法对视,耳朵反而变得灵敏许多。环缘听出了她声音里软糯的鼻音,披上衣服便下了地,无奈妥协道“那姑娘等着,我先去烧水。”
屋子里暖烘烘的烧着五六个炉子,茶奈身子沉,迈不进浴桶里,就用木盆装好热水,放在桌子上,茶奈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浸湿帕子擦拭或者用瓢舀水淋在身上。
其实她也不是非要洗澡的,就是想一个人舒服的待会儿走走神,因为天一亮,她又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没心没肺的和一群刻意陪她逗闷子的人嬉闹,她心里知道他们都是为她和孩子好,可正因为这样,她才更难过,这说明沂泗山的情况很不好。
张玉官虽然还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可茶奈就是敏锐的察觉到他和之前不同了。她实在不敢再想下去,因为要顾着孩子,她不允许自己垮掉。
吱吱吱嘎。
屋子里隐约传来细微的响动,茶奈一向机敏,忙竖起耳朵环顾着四周,或许是老鼠吧,它们最爱夜里活动,最近大橘都游荡得不着家,估计老鼠们终于得了喘息,出来透透气。
茶奈虽然这样着安慰自己,但心里还是很慌张,紧揪着大气不敢喘一下。
吱吱吱嘎。
响动依旧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近。茶奈忙拿起一旁挂在屏风上的衣服,胡乱往身上一罩,就听到身后的密道门嘭得一声被人推开,掩盖其上的一幅卷轴应声而落。
两个人,两双眼睛久久的对视在一起,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
火炕烧的不是很热乎,张玉官夜里突然被冷醒了,哼唧的揉了揉眼睛,卷了卷被子打算接着刚才的梦入睡,只是人的感官一但苏醒,便有心留意着四周的环境,若是安稳如常,便很快又能睡去。
张玉官在透着迷蒙的墨色里倏的睁开了眼睛,他屏住呼吸,仔细窥探着空气当中,那一丝不寻常的信子,后背逐渐毛毛的发凉,他敢笃定,这屋子里还有别人。
会是谁呢?是来劫财还是劫色的?想到这儿他又猛地摇了摇头,若真是胆大的毛贼,那他可如何是好。
他只恨自己平时连个趁手的家伙事都没有藏在枕头边,如今势单力薄,若是反抗,就他这花拳绣腿的功夫,指不定死的有多惨。
“满儿”
一声沙哑的声音穿破可怖的岑寂蹦到张玉官耳朵里,他像诈尸了一样,忽的直挺挺的坐了起身来,忙不迭在炕桌上翻找火折子,双手颤抖着点亮了油灯。
昏黄的光笼罩着整个屋子,张玉官僵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转头去看。
欣长的身影从昏暗的角落里走出,站在离炕不远的地上,整个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还不如街上的乞丐叫花子顺溜,张玉官憋红了眼睛,脚下一蹬跃到了杨皓之身上,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
杨皓之不设防的被撞了个满怀,脚下踉跄了几步,咬着牙用一只手稳稳的托着张玉官的屁股,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手放在他胸口不停地推拒着。
张玉官费了很大的劲和杨皓之纠缠,最后咬着牙拧住了他的耳朵嚷道“杨皓之你要是再这么用力的推我,你就死定了。”
听到这般生气的威胁,杨皓之才侃侃收回了手,转而用力托着张玉官的屁股,心里悄悄嘀咕着,这个傻瓜,总是威胁他死定了、死定了,也不见怎么让他死定,惯会说些无用的狠话。
“我身上脏,你爱干净,别给你糊一身,回头你该不高兴了。”
张玉官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回来了,他巴不得和人拴在一个裤腰带上,怎么还会嫌弃他呢?
像是怕他不信,张玉官在人身上用力蹭了蹭“我高兴,我乐意,你管我?”
这话说的理直气壮,依旧是从前那个蛮不讲理的名角儿张老板。
杨皓之含着笑抿了抿唇“我这样突然回来,是不是吓到你了?”
张玉官摇了摇头,眼泪顺着杨皓之的脸颊流到他的脖子里“我还以为你和我爹一样,丢下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杨皓之心疼的搂紧了几分“怎么会呢,我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回来的。”
即便杨皓之的嗓音沙哑,他依旧极力的安抚着怀里心绪不安的人。
“我好想你”张玉官鼻音软糯的说道“你快抱紧我好不好。”
张玉官又往人怀里使劲钻了几分,可依旧感觉两人之间有缝隙,怎么都贴不紧“你快点抱紧我”张玉官嗫喏的撒着娇催促道。
杨皓之面色为难的没有说话,只是努力收紧了唯一能用力的手。
张玉官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一脸惊慌的捏着杨皓之的脸颊和他对视,那双小而有神的眼睛,躲闪了一瞬。
张玉官忙顺着他的肩膀往垂下去的手臂摸索,直到感觉到他是全须全尾的,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以为你胳膊没了,你好端端的为什么不抱我?”
面对张玉官的质问,杨皓之只好说出实情“受了一点小伤,现在使不上劲,满儿,你先下来好不好,我快抱不住你了。”
张玉官想说不要,但是想到他受了伤,还是依依不舍的跳在地上,地面冰冷,传来一阵钻心的寒。
“我带你去医馆”张玉官利落的找来衣服套在身上,出了门又怕惊动院子里的其他人,遂猫着腰,鬼鬼祟祟的牵着杨皓之往外走。
“姑娘你没事吧?”环缘听到响动,趴在门上问道。
“没,没事。”
“擦擦便出来吧,别着了凉!”
“知道了。”
两双眼睛在一片昏黄的光里就这样滴溜溜打量了对方半晌,直到阿良看到茶奈露在外面没有遮住的肚皮才猛得回过神来,脚步急急地冲过去,把衣服一件一件给茶奈拢好。
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手脏兮兮的,把白底的衣服都抓出了一个黑手指印,他满脸歉意的搓了搓手上面的脏污,再抬起头时就看到茶奈通红的眼睛,更是自责的不行。
“我离开以后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啊,脸都瘦了。”
“那个,你,你别哭啊。”阿良无措的捏着自己的衣角,然后试图转移话题“你这肚子都这么大了啊,圆嘟嘟的”他抬起手指了指茶奈的肚皮。
见她依旧无动于衷,又尴尬的缩了缩肩膀无奈的说道“我浑身脏得厉害的,没法给你擦眼泪,也没法抱你,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茶奈果断抹掉自己脸颊上的泪水,然后上前手指利落的解开阿良的脏衣服。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水还热乎着,刚好可以让阿良洗一澡,再说了,如果不洗干净怎么好好抱他呢,这脏兮兮的模样像下水道的老鼠,别提有多埋汰了。
阿良不明所以,挣扎着往后躲了一下,被严肃的瞪了一眼后乖了许多。他瞥了一眼屋里蒸腾的水气和好几个火炉,猜测或许她只是要让他洗澡罢了。
阿良抬起手抢着替茶奈给自己脱衣服,他原本不想劳烦她,想自己洗的,可是看到茶奈冷着脸瞪着他,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又把这个想法憋了回去,姗姗的收回了手任她动作,都忘了害羞这一回事,乖顺的坐在浴桶里由着茶奈用帕子搓洗着他污秽的身体。
茶奈无声的落着泪,手指一点一点梳通那些打了结的头发,他瘦了好多,下颚线的弧度非常明显,肚子上的一圈软肉也没了,好在整个人看起来依旧很结实。
直到用手指感受过每一处粉嫩新鲜的软肉以及结了痂的伤疤后,茶奈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回到了她身边。
阿良一把握住茶奈的手背,探着手抚去她脸上的泪痕,又揉了揉她的脸蛋。
“本就是个倔强不爱哭哭啼啼的人,怎么如今哄都哄不好了,再哭下去就要缺水了。”
茶奈吸了吸鼻子,双手撑着桶沿,弯下身子在阿良的唇上吻了一下,又迅速直起身子继续任劳任怨的给阿良洗澡。
楼下的衣柜里有从前茶奈的旧衣服,穿在阿良身上都没有小多少,茶奈一手系着扣子,眼泪便又落下来。
阿良吻去了那些泪,落下多少,他就吻去多少,泪水咸咸的,泛着苦味。
他想抱抱茶奈,只能伸出两只胳膊虚虚的环抱着她的腰,让她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肩窝处,圆滚滚的肚子顶着他,让他别扭又无措。
“不困吗?要不要去休息。”阿良柔声在茶奈耳畔问道。
她点了点头,啜泣的声音依旧没有停歇。
“姑娘你洗好了吗?”环缘在门外等着不放心,擅自走了进来,看到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时,震惊的差点尖叫出声,过后才恍惚的喃喃道“少爷,你回来了?”
“嗯”阿良应了一声,搂着静默流泪的茶奈就要往楼上走,却被环缘制止了“姑娘如今住在你之前住过的屋子里,这楼上楼下的不方便。”
阿良点了点头,循着敞开的门走了出去,环缘一直目送着两人的背影拐过假山,消失在夜色里,一直没有回过神。
早前就听闻阿良在山上失踪了,方才进屋时恍惚以为是魂魄幻影,如今想来倒像是做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