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江城子
日头还在深渊中沉睡,浓重的墨色刚褪成宝蓝色,半空之中剩一点星光不肯离去。
张玉官站在客栈的门口,衣衫已经被晨露打湿,他在长巷里走了一夜,想了一夜,从自己还记得的小时候,一直到小周爷似有意无意说起的那番话。
他游弋在尘世中多年,过后只要仔细推敲琢磨一下,就会明白其中的关窍,那些谎言多么的拙劣,一切的偶然其实都是蓄谋已久的。
或许小周爷自己也清楚,才说出来意欲点醒他。所以张玉官来了,因为他害怕,小周爷口中的假如会真的变成现实。
张玉官想起大宋有位词人悼念亡妻时写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此番一别,山高路远,再也不会有重逢的时候。
生离与死别相通,往后岂不是要活生生的忍受半辈子别离之苦,张玉官怕苦,连吃碗饭都恨不得加点糖的人,又怎么能让自己忍受这样漫长难熬的苦楚。
谁都对这个世间失望过,所以才会拼命抓住那一点点温暖,求不得、爱别离之苦,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
张玉官撩袍提步走了进去,绕过堂中的桌椅,直直地朝楼上走去。抬手推了推门框,门从里面插着,不过这难不倒张玉官,他从腰间掏出匕首,将门闩撬开,缓缓推开一条门缝,寂静中听得嘣的一声,是丝线断裂的声音。
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突然直朝张玉官面门而来,他闪身一躲,脚下碰断了丝线,屋内左右接连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张玉官自暴自弃的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双手抱胸,看着那个黑影嗖得一下从床上坐起闪到他面前,将冰冷的匕首抵在他脖子上。
凶狠的说了一个字“谁?”
张玉官抬着黑亮的眸子看着他,赌气的一句话也不说,就感觉那匕首凉凉的又贴近了脖子几分。
二人沉默的气场互不相让,一来二去周旋了许久,就在杨皓之刚要有下一步动作的时候,张玉官突然开口说道“地上凉,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让我坐在地上吗?”
杨皓之动作僵硬的愣了半天,才慌忙收回匕首,手忙脚乱的将张玉官扶起来,又摸索着点亮了床头的落地烛台,屋内顿时亮了起来。
杨皓之犹犹豫豫的回过身,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张玉官,四周的屋子里一片狼藉。
张玉官剜了他一记眼刀,不慌不忙的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床上,嘴里啧啧啧的说道“别人是做贼的心虚,你个土匪还这么多心眼,怎么着,亏心事做多了,怕仇人夜里来杀你灭口啊。”
“你都知道啦?”杨皓之乖巧的低着头站在一旁,躲避着张玉官直愣愣的眼神。
“以后,我不想再从别人那里听到你有任何事瞒着我。”
“嗯”杨皓之下意识应了一声,随即抬起头来,难以置信的盯着张玉官,犹犹豫豫的开口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张玉官抖了抖湿冷的外衫“就是胆敢让我再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你就死定了的意思。”
杨皓之忙僵硬的摆摆手,嘴角不受控制的翘了一下“不敢不敢。”
张玉官瞅了他一眼,抬手解开盘扣,吓得杨皓之瞪大了眼睛忙扑过去死死的按住他的双手,一脸赤诚的保证着“我再也不会骗你了,我发誓,咱不这样,行不行。”
张玉官被他气笑了,随即又沉下脸来“我的外袍湿了,穿着难受,看把你吓得。”
杨皓之这才松了一口气,掌心合十拜了拜“你是我祖宗,以后能不这样吓唬我行吗,本来就胆小。”
“我知道,我当时心也疼。”张玉官淡淡的说道,却有种语重千斤之感。
杨皓之脸色不由得一怔,看着张玉官利落的将外袍脱了扔在地上,一咕噜钻到了被窝里,合上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
杨皓之仔细一瞧,才发现多日不见,他整个人又瘦了好几圈,脸上写满了疲惫。
“愣着干什么不睡觉吗”张玉官睁开眼皮瞥了他一眼又合上“我又累又困,醒了再和你说。”
“没事,你睡你的,阿良不在,我去他那屋睡也一样。”杨皓之局促的捏了捏自己的衣摆,正挪动脚根要往外走。
张玉官蓦的睁开了眼睛,像鹰隼一样,在昏暗的一角冷冷斜瞪着杨皓之,直盯得他后背发凉,怂得腿都软了。
杨皓之平日也是豪横之人,奈何在面对张玉官的时候,实在没有胆量违拗其心意,只好别别扭扭的走到床边,躺在张玉官边儿上,像具僵硬的尸体一样板正,眼睛睁得大大的,丝毫没有困意。
张玉官的面色和缓下来,把被子挪出一半盖在杨皓之的身上,虽然他有些认枕头认被子,可是心里的踏实远胜过旁的东西给的安全感。
“你叫叫我。”张玉官迷迷糊糊的嘟囔着。
“啊?”杨皓之如丈二的和尚一般摸不着头脑,有些结巴的轻声开口“张,张玉官”
张玉官沉默着没有出声。
“张老板?”
“小张爷?”
“玉官?”
杨皓之又试探的叫了几声,也都没有得到回应。
片刻,张玉官从嗓子里哼出一声不满“你不是说,叫人小名是有人疼的吗,这话是不是你用来诓我的。”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这不是因为你之前不让我这样叫你吗?”杨皓之反而先委屈起来。
“不让你叫的时候你也叫了不是?”
杨皓之惯会顺杆爬的,忙乐呵呵的叫了一声满儿。
张玉官心满意足的侧过身子喃喃的说道“杨皓之,我虽是唱旦的,可毕竟是个男人,以后你们老杨家唔……”
杨皓之急忙一把捂住张玉官的嘴“咱不说那些,你好好睡觉成不成?”
“嗯”张玉官愣了愣神,随即乖巧的点了点头,一合上眼皮,很快就睡着了。
身旁的杨皓之一夜未曾合眼,他手心滚烫攥成拳头,半边身子被人靠着僵硬酥麻,脑子早已糊涂成一团棉絮。张玉官身上的脂粉味很香,不是那种艳俗的浓郁,而是像春天的花果香,淡淡的勾人心魂。
他梗着脖子,大着胆子侧了侧头,鼻尖刚好抵在张玉官的发丝上,杨皓之突然忍不住身子颤抖的笑了起来,是那种任谁瞧了,都直达心底的喜悦,就算嘴角抽动拼命的压抑控制,还是从每一寸叫嚣的皮肉里流露出来。
张玉官再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明晃晃的透过窗纸照了进来,屋子里空空的,没有杨皓之的身影,他心底一沉,责怪自己睡的太死,连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正巧这时杨皓之推门走了进来,就看到张玉官抱着腿缩成一团,眼睛通红,像兔子一样可怜兮兮的坐在床上,立刻便明白过来,是自己惹人伤心了。
他将热乎乎的豆腐脑放到桌上,忙走到床边,将先前捂在豆腐脑上热乎乎的手捂到张玉官的脸上,捧着脸颊的掌心飘来一股甜甜的豆腐味“我醒来看你睡的香就没叫醒你,出门买了个早点,老朱说他家豆腐脑好吃,我想让你尝尝。”
张玉官吸了吸鼻子,满腹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
“我一早已经和老朱他们商量过了,打算留在京里,做点买卖什么的,不回山上做土匪了。”
“你想好了,不后悔吗?”张玉官一哄就好,眼睛还红着,已经忘了醒来看不见人的事儿,将他的手从脸上拿下来,攥在手里挨个揉捏着手指。
“这有什么后不后悔的,我仔细想了一下,虽然山上与世隔绝的日子很好,但总不能一辈子当土匪,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更何况,我现在有了你”他腼腆的抿了抿嘴“阿良和老朱也有了喜欢的人,的确不能再过从前的日子了。”
张玉官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大不了,我唱戏养活你。”
杨皓之一把抓住张玉官的手紧紧的捏住“我正想和你说这个事儿,我可以做生意养活你,你能不唱戏了吗,我不喜欢那些人盯着你的眼神,还有为你一掷千金的样子。”
“呦,这么豪气啊,可以啊,你造个金屋子把我藏起来,我就答应你以后不唱戏了。”
杨皓之知道他是在玩笑,却还是认真的想了想,小声的嘟囔道“也不是不可以……”
“可以个锤子”
张玉官用力的推了他胸口一巴掌“我从小学戏,唱了十几年戏了,你以为我站在台上,只是为了那些座儿的票钱吗,而且春琴社上下还得靠我养活,我若撂挑子不干了,他们怎么办?更何况,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若不唱戏,就是废人一个,到那个时候你非得嫌弃死我。”
杨皓之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听了张玉官的这番话,他才明白自己的想法其实狭隘又自私,忙愧疚的拉着人的手认错。
“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是我太自私太小心眼了,妄想用自己的想法困住你,却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没关系,你以后做你自己就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会尊重你的。”
“你啊,眼睛小,心眼儿也小,不过你的这番话我爱听。还有,你老实交代,这些张口就来情话究竟是在哪学的?”
杨皓之眸色一暗“这些话都是出自真心的,不过我爹对我娘特别好,我八成是继承了他的优良品格。”
张玉官一听便来了精神,忙追问道“你还从来没跟我讲过你爹娘的事儿,你讲讲。”
“你想听吗?”杨皓之的眼神里掺杂着一丝伤感。
张玉官满脸好奇的点了点头。
“你先吃豆腐脑,你边吃我边讲。”
杨皓之起身端来了豆腐脑,将鞋一脱,盘腿坐在床边,大有说个三年五载的架势。
“我娘其实是正定府赵家的大小姐,从小知书达理,原本是要许配给江南的大户人家做正妻的,不曾想在十六岁那年,去曹州探亲的时候遇到了我爹,我爹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土匪,大大咧咧的糙老爷们一个,他一看到我娘就喜欢她,喜欢的东西他习惯了用抢的,所以我娘就被他抢回了山上。”
“那你娘到了山上没有寻死觅活吗?”张玉官嘴里含着豆腐脑,嘟嘟囔囔的问道。
“我娘虽然是养在深闺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但她性子倔,不吃不喝了好几天。我爹什么都依着我娘,就是不准她下山。赵家派了好多人来山上送黄金赎人,可是都被我爹给退了回去。”
“那你娘为什么不偷跑啊?”
杨皓之不由得一笑“你没去过沂泗山自然是不知道的,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多少朝廷的兵都不能奈何几分,而且,山里有野兽出没,若我娘真傻到跑出去,只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张玉官思考了许久才问道“那你娘后来是怎么有的你,她喜欢上你爹了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山上的叔叔们说,我爹死缠烂打的陪了我娘一个多月,我娘也疯疯癫癫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我娘趁着官兵和我爹开仗,想着有人接应,便偷跑了出去,后来被我爹捉回来山上后就消停多了,开始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只是他们在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让我来大胆来猜一下,你娘跑到山里,遇到了野兽袭击差点丢了性命,被你爹救了以后,决定以身相许。”
杨皓之忍不住有些嫌弃的看着张玉官,抬手捏了捏他的下巴尖揶揄道“我们小张爷好歹是京中名角,能想到的剧情怎么这么俗套啊。”
“啧”张玉官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挺直后背,扬着脖子和他理论道“你不懂,戏文里都是这么讲的,英雄救美,美人倾心嘛,这都是千百年的老套路了,我们不就是这样认识的嘛?”
“我们?”
听到张玉官说漏了嘴,杨皓之死皮不要脸的缓缓凑近了张玉官,含着笑盯着他“莫非我们小张爷那个时候就……”
“不许胡说”张玉官一把捂住杨皓之溢出笑声的嘴。
“这怎么能是胡说呢,那你说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对我什么印象?”
张玉官突然羞臊的扭捏起来“就是,就是觉得这个人……”他瞟了一眼满脸期待的杨皓之突然话锋一转说道“眼睛小得像颗黑豆一样。”
杨皓之佯装着生气,抬手愤愤的捏了捏张玉官脸上的软肉继续说道。
“我爹喜欢听戏,就每天给我娘唱,他以前一有空就下山听戏,后来也是因为听戏才遇到我娘的,我小时候耳濡目染,所以才在外面听到你唱戏就进了照花台。”
“哦,原来是这样,那后来呢?”
杨皓之叹了一口气“我娘怀了我以后,回了一次赵家,原本是想求得家里人的原谅,谁知我外公雷霆震怒,不但把他们赶了出去,还张贴了告示和我娘断绝了父女关系。
再后来,山上出了内奸,伙同官兵一起要将山头一网打尽,我爹被人害死以后,我娘也自尽了,我是被山上的吴师傅养大的。
而我们兄弟此次路过京城,是回赵家给我外公奔丧的,我外公就我娘一个女儿,其实心里疼得不得了,但是世家大族的人都爱面子名声,直到去世以后,我外婆才派人通知我回去祭奠。”
故事讲完了,豆腐脑的碗也空了,张玉官怅然若失的垂着眸喃喃道“难怪老人常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玉官伸着手抱紧了杨皓之闷闷的说“我和你一起回沂泗山吧。”
“不行,你乖乖待在这儿等我回来。”
张玉官无奈的眨了眨眼睛“你真舍得那个从小长大的地方吗?”
“我爹遇到我娘以后曾说过,如果他不是土匪就好了,必定会三媒六聘,风风光光的娶我娘过门。昨天我想了一夜,小周爷的话说的在理,她也愿意帮我们,这果真,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小周爷?”张玉官恍然大悟地眯起眼睛“好啊,你们狼狈为奸,打的一手好算盘。”
杨皓之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讪讪的缩了缩脖子“这怎么能叫狼狈为奸呢,最多算是各取所需罢了。”
“不过,你还真是找对了人,当时若换做另一个,我现在也不一定会出现在这儿。”
“哦,我还真是好奇,她究竟说了什么,竟然说动了你。”
张玉官斟酌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我这人心软,三言两语就被说动了。”
见他不愿意说,杨皓之也就没再追问什么“中午一起吃个饭吧,我们这一群人是时候该见一见面了。”
“一群人?”
“嗯”杨皓之挤眉弄眼的笑了笑,神秘兮兮的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见你兄弟?”甜妞突然惊叫了一声。
朱老二认真的点了点头,一边将装豆腐的桶用清水洗干净了,盖好了盖子“我们的事,还得求他们帮忙呢,我大哥可聪明了,一定能忽悠,哦不,说服你爹。”
甜妞反而颓丧的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一脸担忧的开口“正经人家的姑娘哪有我这样的,还要你花那么多钱从我爹手里赎我,分明就和娶个妓子没什么区别嘛,你的兄弟们该怎么看我啊。”
“呸呸呸,胡说八道什么。”
甜妞被凶得吓了一哆嗦,一双大眼睛无辜的看着朱老二。
“我从小就没有爹娘,就在山上野着长大的,特别羡慕有爹娘的孩子,哪怕是打打我骂骂我也好啊,可这一切都变成奢望了。
你说你爹不疼你,要把你嫁给地主做妾要彩礼,可能他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你爹就你一个女儿,怎么可能真的不管你呢?至于我的兄弟,你就不用担心了,他们都是好人,不会为难你的。”
甜妞情不自禁的抬起手摸了摸朱老二肉嘟嘟的脸颊,感慨道“你心地善良,所以才愿意把所有事都想成好事,把所有人都想成好人,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好事,才会让我遇见了你。”
她亲了亲朱老二的额头,眼眶里的湿润还没有褪去,突然疑惑不解的问道“你真的是土匪吗?”
温情的氛围突然被破坏,朱老二白了她一眼“货真价实的真,你看我这个体格,我这凶神恶煞的眼睛,还不够有说服力吗?”
朱老二眨了眨眼睛,又朝她呲了呲牙,挤眉弄眼做鬼脸的样子着实把甜妞可爱到了,一下子猛地扑到他怀里,在他的颈项蹭啊蹭的撒娇“求求你别这么可爱好不好,我会忍不住想要亲亲抱抱你的,这大庭广众,多丢人啊。”
朱老二红着脸抬起小眼睛瞟了一眼热闹的长街,羞臊的说道“没事,只要把脸藏起来,别人就看不见我们了。”
所以两个没羞没臊的人就这样甜甜的腻歪在一起,一个月前,他们是怎么样都不会想到,那辆驶向正定府的马车会将他们的命运和这座素未谋面的平城紧密的连接在一起。
人生的长河水流湍急,风云诡谲,但愿能一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