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善意的谎言
张玉官刚下了戏卸了头面,就看到茶奈提着满手的东西进了门。
“小周爷这寸头真准,早一会儿来都不成。”张玉官还是嘴上爱和人打趣。
“呦,您瞧瞧您来就来吧,还拿这些东西,这般客气当真是见外了。”
茶奈笑了笑,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摆了满满一桌。
“礼多人不怪嘛,我瞧着张老板这几日轻减了不少,就算要扮飞燕掌上起舞,那不是还有丰腴的杨玉环嘛,形销骨立可要撑不起那扮相。”
张玉官没有说话,薄唇紧抿,看了看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不知怎的就把面前忙碌的身影和杨皓之重叠在了一起。
“这是严记的糕点,豌豆黄、枣花糕、艾窝窝和桂花酥,师傅刚做好,都还热乎着,你快咬一口尝尝,满嘴的甜香。
哦对了,这糖葫芦也是刚蘸了糖浆的,里面还包着核桃仁、山楂糕、红豆沙,掌柜的说是新做的口味。
还有这糖炒栗子,我排着队等了好久才买到这么一包,天冷了,这暖和的食物吃的人就多了,诶,你怎么了?”
茶奈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一抬头才发现张玉官木木的站在一边,眼神直愣愣的盯着她出神。
有些局促的小心问了一句“张老板不爱吃这些东西?”
张玉官抿了抿嘴心想道,怎么会呢,这满桌子的吃食都是从前杨皓之买来叫他尝过的,他爱吃甜的,甜到齁嗓子那种,大约是从前的日子苦惯了,往后就馋一口甜。
他从前收到过无数的礼物,名贵的、新奇的、好玩的,可从来都没有人像杨皓之一样,只关心他有没有饿着,当真是个傻子。
张玉官不由的红了眼眶,拼命的眨了眨那双璀璨的水眸,背过身去边往里屋走边说道“昨儿刚得了上好的茶叶,小周爷有口福了,我这就给您沏一壶。”
茶奈也没说什么,自顾自的坐在绣凳上等着,透过帘子下端,看着那双忙忙碌碌的脚。
茶奈一边小口小口的端着茶杯品茗,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打量着张玉官,看他用糕点就着茶吃的津津有味,几乎尝遍了桌上所有吃食,却唯独没有碰纸包里的糖炒栗子。
“张老板不爱吃栗子?”
张玉官正拿着手帕擦嘴,瞥了一眼栗子说道“懒得剥壳,嫌麻烦。”随即眼眸一转,疑惑的盯着茶奈“小周爷今天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送吃的而来吧?”
茶奈笑了笑“张老板这样说倒像是我带着什么目的而来似的。”
“难道不是吗?”张玉官不客气的一语点破,翘着手指戳了戳纸包里的糕点“东西我已经吃了,小周爷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我就不能是惦念张老板才来得吗?”茶奈撅了撅嘴,言语有些暧昧。
若是从前,张玉官还真信自己有这样的魅力,可如今他了解小周爷,他为人克己复礼,洁身自好。从未单独与他约见过,也从未像其他人一样送过他什么贵重的礼物,更别提关心他一口吃喝了,如此做派恐怕只有一个人才能干得出来。
张玉官笑了笑抿了一口盖碗里的茶“小周爷这是把我当傻子了!”
茶奈避开他投来的目光,总觉得那双眼睛好像一下子就能看到她心底,叫她不安的攥紧了拳头。
“张老板,有害怕失去的东西吗?”
张玉官明显一愣,没想到竟然是情感方面的问题,一时有些疑惑的问道“小周爷富甲一方,难道还有得不到的东西吗?”
“那张老板呢,有得不到的东西吗?”茶奈顺势反问一句。
张玉官尴尬的笑了笑“我这个穷唱戏的,怎么能和小周爷相提并论呢,我若是腰缠万贯,想必也是没什么得不到的吧。”
“若是已经死去的人呢?”
张玉官蓦的抬眼望去,见茶奈的眼中满是感伤,像深不见底的冰窟一样,黑咕隆咚,丝丝冒着寒气,张玉官一时哑然,不知怎的心口一紧,忙故作镇定道“小周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老板从小唱戏,戏文里的那些故事,有多少真假,想必你是心知肚明的,张老板演绎无数,自是比旁人更能感同身受那些求不得和爱别离的苦楚。”
“那些不过是假的罢了,做不得真。”张玉官立刻脱口而出道。
“感情呢,也是假的吗?若都是假的,那底下的座儿又怎么会拍手叫好呢?”
张玉官惶惶不安的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想到了那个哭成花脸猫的杨皓之,忙将视线移到了一旁的炉子上,苦笑着“若是感情问题,玉官只怕不能帮小周爷排解了,我们唱戏的若是各个重情重义,那必然是要折损自身的,我早就摆脱了感情上的羁绊,戏台上只为混口饭吃,不为真心。”
“想来张老板一定是没有经历过这种剔骨剜肉的痛楚的,不然定不会这样说”茶奈苦笑着叹息“但愿张老板永远都不要有这样的经历。”
张玉官勉强牵出一丝笑,抬起双手像戏台上的女子那般行礼“多谢小周爷。”
茶奈揉了揉愁肠百结的眉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知道张老板可还记得杨皓之这个人,我此前听闻他曾在照花台救过你一回”
“嗯,记得。”茶奈的话锋一转,不知为何叫张玉官心慌的厉害,忙遮掩着应付了一句。
“我那心上人,正是他的弟弟。”
“什么?”张玉官激动的碰倒了茶杯,里面的茶汤尽数撒在了他月白的长衫上,浸染了大片茶色。
“张老板没事吧?”茶奈焦急的皱着眉头问道。
“没事没事”张玉官忙摆摆手,拿出袖口里的帕子擦拭“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
张玉官转了转眼珠,犹犹豫豫的称赞道“小周爷果然不同凡响。”
茶奈没有解释,而是迅速堆起了愁容“可是我们马上就要相隔两地了,只因为他的大哥病重,所以着急回曹州去。”
“病重?”张玉官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是啊,前些日子不知怎的受了凉,原以为是不打紧的小病,却一直不见好转,后来请曹大夫来看过,说是五内郁结,有心病作祟,才至每况愈下,药石无用。”
“你说这好端端的人,怎么说没就要没了呢。”茶奈悉心观察着张玉官的脸色,随即又补了一记猛药。
张玉官在腿上无意识的搅动手指,用齿贝咬着唇瓣斟酌再三才开口“想不到匆匆一面,竟是这般光景。怎么说他也曾救过我一回,我该是去看看才是。”
“别别别,千万别。”
见茶奈着急忙慌的阻拦,张玉官甚是不解“这是为何?”
茶奈转眼又蹙着眉头哀伤起来“我知道张老板心地善良,前去探望也是好心,但只怕就算去见了面,也是徒劳一场,倒叫张老板心里越发内疚,反正他们明日就要启程了,近乡情切,说不定能有什么奇迹出现。”
张玉官半天没有说话,茶奈渐渐心里难过起来,这世间最苦最折磨人的大约是你深深的爱着一个人,而那个人却不爱你。
两情相悦这四个字叫多少人穷极一生求而不得,好在她不用再受这样的苦楚,想到这儿,她又疯狂想念起阿良来,还未曾分别,相思之苦已经蚀骨灼心了。
“我也想问小周爷一个问题。”
“啊”茶奈被突然出声的张玉官吓了一跳,忙定了定心神“张老板但说无妨。”
“是什么让小周爷下定决心,去选择这样一段感情的。”
张玉官问的认真,茶奈也答的真诚。
“不知道张老板还记不记得我先前问过的那个问题。”
张玉官疑惑的歪了歪头。
“张老板有害怕失去的东西吗?”
张玉官像是突然被破空而来的闪电击中一般,心口紧紧的纠在一起,拧着那般疼得呼吸一窒。
茶奈的眼神飘的很远,仿佛游荡到回忆的漩涡之中。
“七年前,我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我比谁都要明白那种蚀入骨髓的伤痛,是终其一生都无法痊愈的。所以,我如今才想要拼命握住他的手,两个人能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想明白这个,一切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
“真的吗”张玉官小声地呢喃着,眼睛出神的盯着桌面琳琅满目的吃食。
茶奈没有打扰他,只坐在一旁安静的小口抿着茶汤。
过了片刻,张玉官突然朝茶奈笑了笑“玉官在这儿提前祝小周爷和相爱之人一生幸福。”
茶奈神情一愣,忙抱拳拱手“多谢张老板。”
月色晴朗,满地银辉。
茶奈透过车窗玻璃,看着眼前匆匆一眼的风景,她从前没有仔细瞧过,如今看来,才发现一切都变化的太快,她明显有些排斥那些新鲜的事物,但不得不说,那些舶来品为生活带来了更多便利和色彩。她还记得在那些热闹的节日里,从街这头挂到街那头的灯笼,如今都变成了璀璨的霓虹。
她不敢想象,如果是从前的茶奈遇到如今的周珩,又或者是如今的茶奈遇到从前的周珩,他们的故事还会不会一样。
不得不说,这一路走来,命运已经给予了他们最好的安排,可是无论世事如何变换,周珩只能是茶奈的周珩。
“曹大夫接来了吗?”茶奈靠着椅背,一脸疲惫的望着车窗外。
大彪点了点头,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已经在照花台等着少爷了。”
看到茶奈缓缓闭上眼睛,大彪才收回视线,车子平稳的在商业街上移动,往漆黑如墨的长街开去,像是穿越回过去,那座老态龙钟正酣睡的城。
茶奈进门的时候,曹大夫正提着一壶酒坐在窗前赏月独酌。
“曹大哥平日里不喝酒的,今儿个怎么也附庸风雅起来了?”茶奈将外衣脱下挂在一旁的衣架上,走到屏风后洗了洗手。
“原本想借着来照花台的由头坐在楼下听张老板唱一出戏的,结果临时改了水牌子,他突然不唱了,我只好坐在楼上赏月了。”
茶奈疑惑的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大彪,见他点了点头,便神色凝重的皱了皱眉。
“怎么了?”曹大夫也察觉到了异样忙问道。
“没事,许是张老板生病了,曹大哥若想听戏,随时来照花台就成,怎奈何你每次都推脱不开。”
“我这不是病人太多,忙不过来嘛,诶,对了,你着急叫我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茶奈朝大彪挥了挥手,他了然的点了点头,从门口离开了。
“这两日身子不适,想叫曹大哥给看看。”
“怎么不舒服,手拿来我看看。”说着曹大夫打开一旁的小药匣,从里面拿出一个软枕来,却见茶奈无动于衷的端坐在他对面,正盯着他看。
“怎么了,难受的厉害吗?”
茶奈摇了摇头“我可能有喜了”她一脸沉静的说道。
曹大夫差点把刚喝到肚子里的酒都给吐出来,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舌头像打结了一样说不利索“有什么,有喜?谁有喜,怎么可能呢,你手拿过来我看看。”
茶奈将手背在身后,扭着身子躲过了曹大夫伸过来的手“我这两日头晕恶心难受想吐的厉害。”
“你要干什么?”
曹大夫有些急眼了,却又拗不过她,讪讪的收回了手,有些愠怒的拍了一下桌子“这不是胡闹吗,你不要命了,不怕周家的那些人把你生吞活剥了吗?周珩死八年了,你有喜了?”
曹大夫自是知道茶奈对周珩的心意的,所以他断然不会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曹大夫刚嚷嚷完,脸色瞬间一僵,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沉着脸说道“是不是那个兔崽子的?我说他怎么知道你是个姑娘的,茶奈,你糊涂啊!”
“曹大哥,茶奈是什么样的人你一清二楚,若是曹大哥责怪茶奈,我也不会心有埋怨。”
曹大夫无奈的叹了口气,痛心疾首的说道“究竟为了什么叫你不惜赌上自己的名节?”
茶奈一脸为难的抿着嘴“曹大哥你就别问了。”说完将手腕缓缓放在药枕上。
曹大夫虽然一脸的无可奈何,最终还是妥协了,他将手搭在茶奈白细的手腕上,满眼怨念的盯着她,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没办法违拗她,即便心里很是勉强。
“脾胃还是有些虚寒,早说了别老喝酒你也不听,诶!”
曹大夫顿时睁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手指腹反复按压着跳动的脉搏,喃喃道“当真是喜脉,茶奈,你有喜了。”
茶奈原本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面容松动满眼感激,曹大哥始终还是愿意帮她的。只是很快,她就皱起了眉头咬了咬唇肉,露出纠结又难过的神情“是真的吗,曹大哥?”
曹大夫已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觉得自己聪明的大脑八成是歇菜了,不然他这半天怎么一点头绪都没理清呢。
茶奈叫他帮她撒谎,可是从脉象上看的确是喜脉,所以她究竟是知道自己有喜,还是演的不知道自己有喜。
茶奈的余光瞥到敞开的门扇后露出的一角鞋面,轻手轻脚的站了起来,走向了门外。
她猜测阿良已经听到了她想让他听到的一切,可他并没有走进来,茶奈始终都无法判断他对于这件事的想法,如果他对孩子一事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呢,那她这一步棋会不会太过冒险。
茶奈的手指轻轻穿过阿良垂在身侧的手掌握住,阿良背靠着墙面,微仰着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回廊上的梁柱,突然被吓了一哆嗦,随即缓缓垂眸看向茶奈。
“是真的吗?”
茶奈愣了愣神,然后点了点头。
曹大夫越看越气,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准备好好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一番,结果在看到阿良的瞬间,就被定在了原地。
之前的胡子像是封印住了他的容貌,此刻才叫曹大夫意识到,其实除了其他,那双眉眼也是极为相似的,可他当时愣是没有看出来,或许是因为衣着和气质的变化,除了长相,他简直和周珩判若两人。
“他他……他是……”曹大夫疑惑的看向茶奈,就见茶奈一脸镇静的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眼大彪说道“大彪,你先送曹大夫回去。”
“茶奈,你听我说……”曹大夫焦急的想告诉她有喜的事是真的,可是他还没开口,茶奈已经牵着一脸木讷的阿良走了。
大彪在身后提着药匣说道“曹大夫我们走吧。”
曹大夫长长的叹息一声 “你回头告诉她,我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真的?”片刻,就见大彪的瞳孔惊讶的骤然睁大了一圈。
直到二人梳洗过后躺在床上,阿良始终都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茶奈枕着他的胳膊,将脸埋在他的胸口,破釜沉舟般的说道“你若是接受不了,我们就不要了。”
其实这样也好,否则她还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圆这个谎。
她将手轻轻移到小腹上,虽然她知道自己腹中空空,可当脱口而出“不要了”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是空落落有些难过的。
“不能不要。”
阿良着急的收紧了手臂,听到这句话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亲了亲茶奈的额头“你别担心,我说过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不能不要他。”
“阿良,我害怕。”
许久之后,茶奈才哽咽着出声“你都不知道,没有你的这些年我过的有多煎熬,我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你回来了,我已经承受不了再一次失去你的伤痛了,会死的。”
阿良第一次听到茶奈满腹的控诉和委屈,从前即便心中已经伤痕累累,都不曾见她哭过,如今却像个孩子一样,卸下了所有坚强,躲在他怀里,难过的让人心疼。
无论她的外表有多么无坚不摧,内心始终是柔软脆弱的,阿良又何曾想让她这般难过,只是他总得给沂泗山上的兄弟和大哥二哥一个交代,他知道太多秘密,那些人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阿良悄悄摸了摸眼角,吸了吸鼻子,用手将茶奈哭花的脸从胸口托起。为她擦去满脸的泪痕,心疼的吻过她哭红的眉眼和鼻尖。心中有了眷恋和依赖,才会叫人如此锥心蚀骨的难受。
两个人紧紧的拥抱在一起,时而亲热的磨蹭时而啄吻彼此,谁都没有说话,默契的用这种方式,想要将两个人融为一体。
阿良压在茶奈胸口上咬痛了她的肩膀,可是茶奈一点都没有闪躲,反而用力的抱紧了阿良的脖子,此刻,仿佛只有痛才能让她觉得真实,清楚的告诉自己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美梦,而是真真切切的和一个人相爱了。
请你再用力一些抱紧我吧,亲吻啃咬我的每一寸肌肤,最好能将我生吞进身体里,这样我就能盘踞在你的心里,不需要任何言语,就可以窥探你心底的秘密,在我疯狂想念你的时候看到你为我跳动的心脏,会因为我而生气、嫉妒、愤怒、心痛、我愿意你这样完完全全的占有我,生生死死和你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