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陈年旧事
阿良睡的不老实,像浑身长满了刺一样动来动去,一会儿翻个身,一会儿叹口气,弄得茶奈也睡不着觉,在昏暗里睁着大眼睛,一眨一眨地透过纱幔望着朦胧的烛火,脑子像一团乱麻一样理不清。正因为她知道回过头去意味着什么,所以才要装睡,只要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一夜就可以蒙混过去。
阿良也想老老实实睡觉,可是他的脑子特别清醒,耳朵也特别灵敏,哪怕是茶奈微不可闻的呼吸他都能清晰的捕捉到,如此,便越发睡不着了,原本就被撩拨起了感觉,结果现在像条鱼一样被晾在一边,心中的火越烧越旺,他几次想要伸手触碰茶奈,都被理智给压了回去,他只能让自己尽量贴着冰冷的墙壁,这样至少他的身体能舒服些。
窗檐下那只绿毛鹦鹉,平时能吃能睡,今日不知怎的突然不睡了,也不老老实实待在秋千上,满屋子扑哧扑哧乱飞,吓得在床上刚躺好的两个人瞬间惊坐而起。
茶奈看着来回折腾的鹦鹉,着实有些郁闷,忙穿鞋下地查看。
鹦鹉见到茶奈在召唤它,便乖巧的落在她的肩膀上,茶奈摸了摸它后背的毛,抓了几颗瓜子喂到它嘴边,它只是轻轻啄了啄茶奈的手指,扭着头东张西望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样子。
茶奈担心鹦鹉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因为平日里有大橘护着,没什么野猫敢来扑它,所以一直都相安无事。
可是茶奈趴在窗前里里外外检查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异样,正疑惑不解之时,鹦鹉展翅一跃又回到自己的笼子里,说是笼子,其实就是两根拴着铁链的秋千,鹦鹉认主,所以平日里乖的很,不会乱飞。
既然鹦鹉没事,茶奈便在窗外留了支蜡烛,又将窗扇合上,有些光亮鹦鹉也就不再害怕。
安抚好鹦鹉,茶奈才发现自己今夜真正要面对的困难其实是阿良。
此刻他正盘着腿坐在床上,怀里抱着被子,眼巴巴望着茶奈,像一只被主人丢弃的可怜兮兮的小狗。
茶奈在心底叹息一声,果然七年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可以把一个人的完全改变成另外一个人。
周珩从前绝不会这样撒娇扮弱,他只会佯装严肃的模样说茶奈过来。
可无论是直工直令还是可怜巴巴的示弱,茶奈都是没办法拒绝的。
茶奈往前走了几步,在床沿边停下。
阿良眸光深邃的盯着她看了看,视线逐渐下移,从被子下缓缓伸出一只手来牵住茶奈的手腕,将她向前拉着跪坐在床上,揉搓着她的手指,皱着眉头委屈巴巴地说道“我难受的睡不着,你帮帮我好不好,像之前那样。”
茶奈诧异的睁大了眼睛,身体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被手桎梏着又扯了回来,紧紧地攥住白细的手腕,缓缓落在一片灼热的滚烫上,她被吓得顿时露出惊恐的神情,有羞涩的红晕迅速灼烧了她的脸颊,像熟了的桃子一般诱人。
一切都是那般自然却又顺理成章,这一次两个人都是清醒的,可是又不完全清醒,思想和身体抽离开,像打断的藕节连着丝,耳边鼓动的全是彼此怦然的心跳声。
“你感觉到了吗?我们是在一起的。”
茶奈红着脸点了点头,窝在阿良的颈窝里,闷闷地说道“我们再也不要分开好不好?”
回应她的是狂风暴雨般的热情,这一夜还很漫长,有的是时间好好感受那些深埋于心却羞于启齿的情意。
鹦鹉羞涩地将自己缩成一小团躲在秋千上,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很久以前的人。
突然有一天,一张大脸凑到它面前说道“你好啊,我叫周商栀”。
鹦鹉歪着头看他,礼貌的回道“你好,恭喜发财!”
周珩满脸兴奋“你跟我学,周……商……栀。”
这次鹦鹉歪了歪脑袋没有说话。
“算了,这三个字有些拗口,你说周……珩。”
它张着嘴跟着学道“啾……哈”
“不是哈,是珩,周……珩。”
“……啾”
你看着我的嘴巴“周……珩。”
“……哈”
“行吧,你乐意叫什么就叫什么。”
鹦鹉张开翅膀扑腾了一下又念叨了一遍,从此它便记住了。
一夜荒唐,是风过芭蕉惹竹依,细雨缠弄桂花语,轻裁烛火红添香,软烟罗帐春宵里。
阿良醒来的时候天光未明,桌上的烛火已经熄灭,屋内是一片寂静的灰暗。
他伸手一摸,床边的褥子上一片冰凉,说明身旁的人已经离开多时,阿良的心一下子就慌了起来,先前被抛弃的恐惧似乎又重新降临。
他在照花台醒来的那个清晨也是这样,身边空空荡荡,连路过的风都是冰冷的滋味。
他想到师父曾说过的被人辜负的滋味,不由委屈的落下了泪,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吸鼻子,一副不争气的窝囊模样,惹得楼中的小厮诧异的频频回头。
阿良光着脚跑到房门口拉开一条门缝向外看,有丝丝缕缕的凉气灌入,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黑云依旧盘踞在头顶上空,地面湿漉漉黑漆漆一片,根本无从探究茶奈的去向。
他沮丧地合上了房门,正垂着眼悠悠的难过着,突然视线瞥到了一旁的屏风,猛然记起那里有一条通往楼下的梯子,忙不迭地奔了去。
茶奈只睡了大约一刻钟便醒了过来,一扭头就看到阿良趴着身子压在她胳膊上睡得正香。
不出意外的,茶奈又被压麻了半边身子,移动时觉得身上格外黏糊很不舒服,便蹑手蹑脚的起身,想到楼下的浴桶里泡个澡。
下面是一片热气腾腾,阿良光着脚小心翼翼的顺着楼梯往下走,看到茶奈正躺在桶里闭目养神,又欣喜又委屈地跑了过去噗通一声迈进浴桶里,水花四溅,紧搂着便感觉有一只大型犬埋头缩在她肩窝里死死抱着她不撒手。
茶奈着实被吓了一跳,她正闭目养神,半梦半醒间在脑海里回忆着同周珩的过往,以及遇到阿良之后发生的事,浴桶里突然就出现了一大坨身影,扑在她怀里紧搂着她,害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醒来看不见你,我还以为你又丢下我跑了。”阿良哼哼唧唧地委屈道。
茶奈想到了之前的事,莫名有些羞愧,忙在他厚实的背上拍了拍安慰着“这是我家,我能跑到哪去。”
“照花台也是你的地方,还不是一醒来就不见了。”阿良亮出尖利的牙齿在茶奈锁骨上发泄地咬了一口“兔子还挖好多洞呢,更何况是你,你比兔子狡猾!”
茶奈扑哧一声乐了出来“那叫狡兔三窟。”
“我就没文化怎么了!”他挺了挺胸膛,傲娇地噘着嘴,手不老实地在人腰间瘙痒,茶奈一个鲤鱼打挺,顿时水花四溅,差点从桶里蹦了出来。
茶奈只好投降认输,说自己错了不敢了,阿良才肯罢休。
在一个桶里泡澡对刚亲热过关系近了一大步的两个人来说是特别煎熬的,阿良腻乎地缠着她,一下一下亲她吻的侧脸,手也不老实起来。
茶奈兀自想了好久,觉得有些事自己一定要早点告诉阿良,免得错过时机,徒留遗憾。
所以茶奈冷漠的抬起手掌捏着阿良肉肉的胡子脸推远了些,郑重其事地说到“我有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阿良转了转小眼睛,乖巧的点了点头,又将自己重新缩进茶奈怀里,枕着她的肩膀说到“你讲吧,我听着。”
茶奈踟蹰了一下,决定从她和周珩相遇那天开始讲起,期间删删减减,避轻就重,几乎把所有她想要让阿良知道的事全都囫囵说了出来,也没有想过阿良能不能接受。
等到她终于说到他们在照花台遇见的那天,晨光已经漫上窗台。
阿良端正地坐在一旁背靠着桶壁,与茶奈拉开一段距离,抿着唇垂着眸,安静的盯着水面发呆。
桶里的水温越来越低,皮肤遇冷激起一层鸡皮。茶奈摸不准阿良的心思,整个人蜷缩在水里,眼神小心翼翼地瞥了瞥他的脸色,又忙垂下。
原本以为他们的相遇是一场春风拂过,沾惹了早开樱红的浪漫,却原来是一场似曾相识的误会。她把他错认成周商栀,才让他们之间生出这许多牵绊来。
她呢喃出口,在唇齿间低柔缱绻的公子和那一张张跃然纸上的身影,都是茶奈日深月久的爱意,可却从来都不是对他的。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她心里有个人吗,阿良在心中诘问道。
可他根本就不想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也不想知道她究竟有多爱那个人,他只是感觉自己的心很痛很闷,有种窒息的感觉,让他喘不过气来。
阿良突然起身从木桶里迈了出来,赤着身子,一声不吭地往楼上走,茶奈瞧着他脸色阴沉着有些难看,便慌了神,忙披了件袍子追了上去。
好在阿良也不是完全失去理智,他在桌上找到自己的脏衣服囫囵套在身上,茶奈就站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无措地盯着他的背影。
“你别不说话啊,这个故事你听懂了吗?”
阿良回过头来,憨憨的笑了笑“懂了”他明明笑着,却说的那么凄然。
“真的懂了吗?”茶奈皱起了眉头追问道。
“嗯”阿良抿着唇乖巧的点了点头“我想我该回去了,哥哥们找不到我会担心的。”
茶奈猛地挡在阿良面前,眼中不知何时积满了泪花。
“你根本就不懂,因为你就是周商栀,你就是周珩啊。”
阿良顿时傻眼了,尖尖的声音冒了出来“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你别逗了。”
他想,茶奈八成是想那个周商栀想疯了,看到自己和他有些相似,就想用这样的方法骗自己留下当替身。
“我说的都是真的”茶奈扯过阿良的胳膊,强迫他面对的自己,一脸严肃认真的说道“一开始我对你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后来你的种种行为也让我很是疑惑,如果真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相似之处呢?
你之所以怕水,是因为很小的时候你的玩伴在水里淹死了,你心里十分自责,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他们,所以留下了阴影。
还有你一直放在身上的香包是我亲手缝的,那里面的干桂是当年你和你娘种在院中的桂花树结下的,那棵树至今还在一进院落的天井下,现在花已经开了,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还有你身上的痣,每一个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你说你大哥七年前在沂泗山捡到的你,而周珩身死殒命之地正是沂泗山的山涧,这一切的一切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香包?痣?”阿良惊诧地挠了挠头,双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一通,然后睁大了眼睛问道“我身上有痣,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茶奈一口气提在心口,差点没缓过来“你先别追究这个,对于你是周商栀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你会留下来吗,你会回周家吗?”
茶奈显然表现的有些急躁了,她从昨夜听到他要离开的时候起一直凌乱到现在,她自问自己这些年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冷静自持,不急不躁,或许因为没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也就无所畏惧。
可是自从遇见阿良以后,她就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只要和他有关的事,她就不能冷静不能思考。她变的矛盾、纠结,变得患得患失、若即若离。
阿良什么都不记得了,关于茶奈所说的那些过往,像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可是他从茶奈的目光里看到了殷切的期盼,此刻,她多么希望自己能一瞬间想起所有的事,她多么希望,自己就是周珩。
敲门声突然在一片岑寂中响起,环缘出现在门外,打破了屋内的僵局“茶奈,你醒了吗?”
阿良和茶奈十分默契的对视了一眼,茶奈忙神色慌张地揽紧了身上的薄衣,声音有些心虚的开口道“那个,环缘姐姐,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环缘大约是在逗怀里的大橘,注意力并不完全在屋里“醒了就起吧,大彪已经在门口了,说是有要紧的事儿等着你处理。”
“行,我知道了。”
茶奈忙拉起阿良的手匆匆忙忙又回到楼下,在一扇竹屏后,取下了墙上挂着的山水图,手掌转动一旁博古架上不起眼的青瓷净瓶,眼前的墙壁赫然出现一扇轮廓清晰的门,用手轻轻一推,一条漆黑的望不到尽头的路,出现在眼前。
日光有限只能照到门口的位置,旁边的墙上挂着灯笼,茶奈用火折子将里面的烛火点亮递到阿良手中“顺着这条路,就可以走出周府。”
阿良小心翼翼的探着身子往里瞧了一眼,忙又缩了回来,抗拒的摇了摇头“这也太黑了,我害怕。”
“不怕,里面什么都没有,最多有些灰尘而已,我忙完了很快就去找你,或者,你来找我。”
“真的吗?”
“真的,别怕好吗。”
“那你亲亲我,我就不害怕了。”
阿良鼓足勇气凑到茶奈面前,满脸期待的抿着唇。反倒是茶奈羞红了脸,扭捏着不好意思起来。
就在阿良以为期待的事不会发生的时候,茶奈突然双手捧着他的脸,将唇结结实实地凑了上来,许是太慌乱的缘故,磕得两个人牙疼。
朱老二早上在客栈对面的铺子吃了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忙里忙外张罗的小姑娘是铺子老板的女儿,叫甜妞。
朱老二其实都没和人家说过一句话,就听她老爹扯着嗓子这么喊她。
姑娘脸蛋白嫩,和她手中用刀切开的豆腐一样,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一个,没想到提着木桶的胳膊还挺有劲。
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用头绳扎着一条又黑又粗的辫子,鬓边插着一支珠花,显得俏皮又可爱。
朱老二手里拿着勺子挖着碗里撒了白糖的豆腐脑,吧唧声阵阵,吃得津津有味,眼睛却一眨不眨地随着眼前那个忙来忙去的身影晃悠。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有目光在注视着她,甜妞突然回过头来,正对上朱老二的目光,害他呛了一口豆腐脑猛咳着,狼狈的涨红了脸。
接连三天来吃豆腐脑,点一碗能在角落里坐半晌,甜妞忙得歇不下脚,他就明目张胆的盯着她看,眼神昭昭,连隔壁卖菜的阿婆都打趣的说她是大姑娘了,要嫁人了。
甜妞打量着那个头快低到碗里虎头虎脑的人,羞涩的露出一个笑容。
她一早就注意到了坐在最角落里的男人,在忙碌的间隙,悄悄用余光扫瞭过那个方向。他看着老实,长的可可爱爱,很踏实的感觉,甜妞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就对他有些好感。
提起这个,她的笑容便有些僵硬,她那个爱赌钱的爹前些日子竟然旁敲侧击地要把她嫁给有钱的老爷做妾室,要不是她机灵,把每天出摊的钱藏起来一小半,紧要关头用来威胁她爹,或许自己现在已经被卖到深宅大院里,过上了寄人篱下的日子。
甜妞左右看了看,街上没什么人来往,正好中午也没什么人买豆腐,她将湿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一屁股坐到朱老二对面的凳子上,双手撑着还有些婴儿肥的小圆脸盯着他看。
朱老二见人坐在对面,紧张的不得了,小眼珠一转一转心虚地瞥了瞥甜妞“有,有什么事吗?”
甜妞也不扭捏,又凑近了些问道“你为什么总盯着我看呀?”
朱老二的脸都羞得快滴血了,心慌的转了转眼珠,急忙丢下勺子否认道“没有啊,不是我。”
甜妞伸出手捏着他圆润的下巴,不让他摇头晃脑的闪躲“我不信,你就是在看我。”
好吧既然已经被发现了,朱老二没再遮掩,随即坦荡的嗯了一声“你说的对”。
甜妞心中大喜,脸上笑得越发甜“你去过真觉寺吗?”
“啊”朱老二有些诧异地睁着小眼睛,不太明白这姑娘的话头怎么就撑到这儿了,随即茫然地摇了摇头。
甜妞站起身来,将腰上的围裙解开丢在桌上,动作干净利落,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已经牵起朱老二的手作势往外走。
朱老二忙握紧了她的手一顿“这是要去哪,不卖豆腐了吗?”
“不了,下午歇摊。我带你去真觉寺,你不是说没去过吗,寺院里的百年银杏熟了,我们顺道可以去求签许愿。”
“啊,是吗,那我们许什么愿啊?”
甜妞踮起脚尖缓缓凑到朱老二面前,调皮的眨了眨眼睛,然后抬起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晃了晃“你说呢?”
朱老二顿时羞臊地捂住了半张脸,嘴上说着“哎呀,可羞死人了”一边乖顺的任由甜妞拽着他往街上走。
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如渡口舟楫,往互交错,偶有三两不同,便也能很快融入到洪流之中。
新与旧在交融,人与人在相遇,历史的车辙滚滚,人间囫囵沌沌,这个秋天美得不可方物,能与你同游,遥胜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