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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酩酊人间事,从此不倥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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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湿冷的雨下个不停,打在街边的雨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天边隐约夹杂着几个闷雷声,扰得杨皓之心烦意乱的睡不着觉。

    他躺在床上裹着被子,从左侧翻到右侧,又从右侧翻到左侧,来来回回的折腾。身旁的朱老二睡得死猪一般,打着呼噜吧唧着嘴睡,明明是来照顾他这个病人的,自己却没心没肺的睡得极踏实,杨皓之粗喘了几口气,脑子里越发清醒,没了睡意。

    阿良今夜没有回来,杨皓之清楚的记得,他们兄弟三人第一次去照花台的那个夜晚,阿良也是整夜都没有回来的。

    那时候他们刚到平城,人生地不熟,杨皓之和朱老二两个人在城中找了一宿都没有找到,回到客栈后累得直接倒头睡死了过去,等他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阿良已经好端端的坐在屋内了。

    杨皓之披上外袍摸着黑来到隔壁屋子,湿冷的水汽浸润在空气中,他一个人面对着满屋子的寂静,突然胸口酸涩,脆弱敏感的神经被怅然若失的滋味侵袭,无限的悲凉。

    穿好衣服,拿了一柄伞,转身离开了客栈,他想到四下无人的街上溜溜腿,说不定走累了能睡得更好些。

    他的病还没好利索,胸口压抑难受,时不时要干咳几声。

    长街空旷,雨水落在地面,溅起叮咚水花。浓重的水雾弥漫,像是走入了凄冷的阴曹地府,恐怖又瘆人。

    杨皓之刚走了几步便后悔了,除了他以外,这漆黑的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样走下去,说不定还真能撞见鬼。

    但他回头看了一眼客栈,没有一丝光亮透出,一整个尘世都在睡梦中,除了他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吧,杨皓之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一人一伞一灯笼,飘飘荡荡游走在雨雾中,像是冥界的摆渡人,此刻要再走来一个路人,八成得被吓死。

    杨皓之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春琴班所在的胡同口。

    远远的瞧了一眼,檐下的灯笼亮着,照出一片昏黄的光亮,细雨如针,在光线下根根分明。

    院门前停着一顶轿子,有人影在动,有些急躁嘈杂的声音闷在雨中,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杨皓之犹豫了一瞬,还是打着灯笼,往巷子里走去。离近了些才听清福多带着哭腔的声音嘶哑的喊着角儿,杨皓之心头一惊,忙跑了两步,来到二人身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伞移到张玉官的头顶上。

    “这是怎么了?”

    张玉官整个人东倒西歪的站不住脚,朝着他憨憨的笑了笑,举手投足间散出浓重的酒气。

    “怎么能让他喝这么多酒呢!”

    杨皓之怒了,将伞和灯笼一起丢给福多,打横抱起张玉官就往院子里走。

    杨皓之平日里和戏班的人相处的都不错,为人也亲和,和他开什么玩笑,他也不计较。可只要碰到张玉官的事,他就极其认真,稍有差池就会触怒他,他只要一生气,虎狼凶相便显露出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吼得福多直哆嗦。

    “这就是你悉心照顾的角儿,把他照顾成这样,还让他喝酒,那酒多毁嗓子你不知道吗,他喝成这样万一再出点事儿怎么办,你怎么这么没脑子呢!”

    张玉官在炕上撒泼打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胡言乱语,哼哼唧唧的唱着戏词。

    “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大王啊!”

    说着就眼疾手快的抄起了炕头的抓痒板舞了起来,眼神悲泣决绝,招招不离自己的脖子。

    杨皓之忙扑上去手忙脚乱的控制住张玉官的手腕,夺下了他手中的“剑”,这才救下了自刎的虞姬。

    杨皓之被折腾的满头大汗,还得安慰怀里悲痛欲绝的泪人。

    张玉官嘴里不停叨念着“大王啊,大王!”眼神直直的淌着泪,望着虚空,仿佛是真要一心随项羽而去。

    这世上难以圆满的眷侣又何曾只有这一对,翻开史书,多的是含恨而终的故事,求而不得的人。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杨皓之咬牙切齿的呕吼道,眼底心疼的抹去张玉官脸颊上的泪。

    他也不是成心要教训福多,只是心里憋闷的不痛快,无处宣泄,也不知是气福多照顾不好张玉官,还是气张玉官这般折腾自己。

    福多也委屈的很,站在屋子里吧嗒吧嗒直掉眼泪,一抽一抽的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角儿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铁了心执意怎么样,旁人根本劝不动。这些日子他可着戏唱,把嗓子都累岔了,也不肯休息。今日又去唱了堂会,被主家们劝的灌了酒。要不是有熟人解围,今儿恐怕就回不来了。”

    福多攥着衣袖,可怜兮兮的瘪着嘴抹眼泪,跺着脚委屈道“杨公子你也是,这些日子你都去哪了,你在的时候说话还好使些,角儿能听进去,你不在,都没人能劝得动角儿了。”

    福多越哭越大声,咕哝咕哝最后连话都说不清,只一味的胡乱哼唧叫嚷。

    杨皓之实在是头疼的厉害,怀里还得控制着这个祖宗,又怕福多一直没完没了的哭诉,忙缓了声哄道“别哭了,快别哭了,不怪你,怪我,怪我行吗?你再不拿些干净的衣裳和热水来,你家角着了凉非得发烧了不可。”

    福多听了话,这才抽抽搭搭的收住了眼泪,忙去一旁的躺柜里找干净的衣服,又跑到火房烧了满满一大盆热水,最后又蹬蹬蹬跑去厨房煮姜汤去了。

    杨皓之好不容易把活络的像游鱼的张玉官按在怀里,正要抬起手解他衣服上的盘扣,就想到了那个不欢而散的夜晚,胸中的怒火顿时又烧旺了几分。

    手指利落的解着,将脱掉的湿透的衣裳发狠的甩在地上,过后又怕人光着身子冷,忙用过了热水的帕子简单在身上擦拭了几下,便将一旁干净的衣服抖开来给他穿上。

    张玉官不知道是清醒还是迷糊,脱了衣裳以后就变得特别乖巧,脸上的表情呆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杨皓之的脸看,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他,小心用牙齿撕咬着自己的唇瓣,没羞没臊的模样却臊红了杨皓之的耳尖。

    “看什么看!”杨皓之没好气地凶他一句。

    张玉官怯怯的缩了缩瘦弱的肩膀,嘴唇嘟着看起来十分可怜。

    “下次再这么折腾自己,不好好照顾自己,就把你脱光了丢到院子里,冻死才算。”

    张玉官眼睛红红的憋着泪,看样子是真的吓到了,杨皓之也是气急了才吓唬他一句,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烦闷不受控制的泄露出来,没想刺激到了张玉官。

    转眼人就垂眸落了泪,低着头安静的搅动手指哭泣着,杨皓之又自责又心疼,忙抬起手给人擦眼泪。

    “我就是……”

    杨皓之补救的话还说出口,就被张玉官扑了个满怀。

    “你别不要我”

    说出口的声音是从被浊酒侵蚀过的喉咙里发出的,所以嘶哑的厉害,带着令人揪心的破碎,直直地戳在杨皓之的心口。

    “娘……娘……”

    一声声凄厉的呼唤让人听了心痛不已,杨皓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哽着嗓子安抚他“满儿不怕,满儿不怕,不怕……”

    张玉官抱着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要把多年来的委屈全都倾诉出来,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猛的一扭头吐了出来。

    他的身子抽搐的颤抖着,杨皓之赶忙收紧了手臂护着他,转过头仔细一看,那些吐在地上的污秽物里,隐隐带着血丝。

    杨皓之大惊,一边揽着张玉官一边扯着嗓子大喊“福多,快去请大夫,快啊!”

    偌大的平城只有一家医馆整夜都开着门,曹大夫得了周家的庇佑,只得以呕心沥血悬壶济世来报贫苦百姓之万一。

    对于曹大夫来说张玉官并不陌生,可以说他对每一个病人都了如指掌。之前张玉官有过几次大病也都是他来把的脉,换季闹嗓子的时候也都是福多去医馆抓的药。

    打了一个来回,福多在途中哭哭啼啼已经摔成了个泥人。等福多和曹大夫风尘仆仆赶来的时候,张玉官正在炕上难受的打滚撒酒疯,杨皓之被指甲抓了脸,留了两条血印,手上胳膊上也没落好,都是被张玉官的无影爪给挠的。

    张玉官要是撒起泼来,能胜过好几个婆娘,不光嘴皮子厉害,拳脚也都不是吃素的。

    两个人控制着张玉官,叫曹大夫安心把了脉,好在医馆成日备着解酒的汤药,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酒醉好解,但内里难调,曹大夫写着药方忍不住叹了口气。

    杨皓之敏锐的捕捉到这一声轻叹,忙问到“他的身子究竟怎么样,还请大夫如实告知。”

    曹大夫到这时才有空打量眼前的男人,看他满脸的担忧,瞬间联想到那个叫阿良的男人,忍不住轻笑着垂下眼眸,感慨这世间多的是有情的好儿郎。

    只是很快他便收起了那一抹笑,面色凝重地瞧了他一眼说道 “学艺的人最苦,从小就得练功,这叫娃娃腿,风雨无阻,寒暑不歇,尤其是唱旦的。一辈子连顿饱饭都不能吃,最后像张玉官这样,唱出名堂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全都死在大浪淘沙里。若再不幸些,被什么达官贵人看中,沦为玩物,直至厌弃,看似面上风光,锦衣玉食,不过是潦草一生,最后连个依靠都没有。”

    曹大夫说的这话极丧,福多更是心领神会感同身受,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杨皓之更是难过的拧着眉,一对小眼睛悲伤的快要睁不开。

    曹大夫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睛,仔细一琢磨,似乎自己说的话太过直白太过丧气了导致屋内的氛围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于是忙吩咐福多煎药,自己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散过酒热,张玉官便乖顺了许多,抱着杨皓之的手在脖子里蹭啊蹭的不撒手。杨皓之抬起另一只手将他额前洇湿的碎发拂到一边,收回手的时候忍不住在他脸颊上捏了捏。

    “你这个泼皮无赖,我都照顾你一夜了,腿都坐麻了,也不留个空隙让我在边上躺着歇歇。”

    虽然没人心疼他,但他得心疼自己的屁股,于是小眼睛一转,撑着手肘抬起腿来竖着趴在炕沿上,舒服地叹了口气,他只是舍不得撒开张玉官的手,不然又怎么会受这份罪。

    福多撩开门帘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杨皓之托着腮,眼神直直地盯着张玉官的脸看,有时候伸出手指碰碰他的睫毛,有时候戳戳他的脸蛋,笑得含蓄羞涩,像个幼稚的孩子一般。

    “天亮了,杨公子去吃点东西吧,我在小厨房熬了粥,角儿由我看着就成。”

    杨皓之茫然地扭头看了看窗外,一丝昏黄的亮光落在窗台“都已经天亮了”他喃喃地说道,听不出什么情绪。

    顿了一顿才回过头来笑着对福多说,你家角儿拉着我手呢,怕是不好挣开,我且再等等吧。

    话音刚落,张玉官便哼唧着松了手,大约是嫌弃太热,伸了伸靠在一旁的炕柜上,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杨皓之笑得无奈,捏了捏手心,活动了一下终于属于自己的手腕,酸麻细细密密流过手臂。他站在地上抖了抖身子,将张玉官的手规规矩矩藏回被子里,才走到福多身边对她说 “饭我就不吃了,你好好照顾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福多盯着杨皓之的背影楞了楞,不知怎么的看着那般凄凉孤独,忙跑了几步追了出去。

    清晨的院子里不算单调,除了叽叽喳喳的麻雀,就是戏班里窸窸窣窣醒来练功的人,一夜的雨摧残了一地的落花残叶。

    “杨公子等等。”

    杨皓之停下脚步,摸了摸眼睛才回过身去,就见福多从怀里掏出两枚煮熟的鸡蛋,放到他手心里“还是吃点吧,刚熟还热乎着。”

    “多谢,还有,我昨日来过的事就不要让你家角儿知道了。”杨皓之笑了笑,熬了一夜的双眼通红泛着血丝,转身提步往门外走去。

    “杨公子……”

    这一次,杨皓之站住脚根后没有回头。

    福多喊住了人,却嗫喏着没有说出一个字。人有的时候是极其敏感的,她有很多情绪堵在喉咙里,一时却都无法说出口,然后眼睁睁看着杨皓之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蓦的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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