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心坟
茶奈犹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这条路的场景。
目光所及之处的景象仿佛失了色一般灰白一片,从空中纷扬而下的雪花落满她单薄的肩头,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冷,大约心已经死了、凉透了、跟着周珩去了,所以就连眼神都是淡漠的深冷,麻木的目空一切。
眼眸中只余那具缓缓下落的梓木棺椁,一点一点,仿佛要落入巨大的深渊一般。
茶奈孱弱的身子向前虚虚一晃,吓得身侧的魏妈妈赶忙伸手勾住她的胳膊,怕她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便要随周珩而去。
魏妈妈搂着茶奈走到墓前,从脚下的浮土上抓起一把湿土,扬在周珩的棺材上,空气里的风都是静止的,周围死寂一般。
茶奈索性合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脸庞,虚张着小口起伏剧烈的呼吸起来,仿佛缺氧一般,胸口压抑憋闷,难受得厉害,仿佛是自己大限将至,心慌带动着浑身发抖晕眩,想要就这样颓丧下去,最好能跌入地府,好去寻他的公子。
封土一锹一锹的落在棺材上,合着越下越大的雪花一起,葬送了周珩年轻而鲜活的一生,或许是连老天爷都于心不忍,才降下瑞雪,送周珩最后一程。
肃穆的墓园里,哭声断断续续,噼里啪啦的火舌将一切纸扎吞噬成灰。
袅袅烟尘随着飞灰在风旋里盘桓飘荡,茶奈沉默不语的烧了许多纸钱,被烟尘熏得咳嗽流泪。
她清楚自己的公子从来不爱这些身外之物,可是她也知道无论在阴阳哪界,钱都是个好东西,茶奈总是担心他在下面过的不好,自己心里更要自责难安。
蹲在地上维持的姿势久了,腿脚麻木到已经站不起身,茶奈只好顺从的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上,抬手温柔的抚摸过碑上用漆描过的白文,目光澄澈温柔,低声喃喃道:
“我看过那本画册了,所以,公子也是喜欢茶奈的对吧?”
荒烟蔓草,粉蝶飞舞,往来交互间似在亲昵的低声絮语,四野活络萧索,而她心中的疑惑却没有谁能给出答案。
河倾月落,远山中杜鹃悲鸣。
不远处的树冠丛中一群山雀突然受惊腾起,四散奔逃。
未几,窸窸窣窣的破碎声渐渐清晰分明,从蒿草林里急急跑来两抹身影,在看到茶奈后又忙赶了几步,来到她身边。
阿良昨天一直在照花台等着,始终不见茶奈的身影,只以为茶奈厌烦他才故意躲着他,心里一肚子烦闷,昨夜也没有睡好,今早好不容易等来大彪,这才知道茶奈从昨天傍晚就不见了踪影。
大彪不敢轻易惊动魏妈妈和环缘,独自在城中找寻一夜无果,刚迈入照花台的门槛,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城外的墓园看看,就被阿良逮了个正着,知晓事情原委后,便恳求大彪带他一起过来看看。
虽然大彪不是很喜欢这个总是死乞白赖缠着他家少爷的男人,但还是鬼使神差的点头同意了。
大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从前他只当少爷是冰冻千尺的湖水,表面待人有礼有节,实则对谁都疏离防备,可是这个叫阿良的人一出现,便将冰面下的湖水搅动起来,少爷对此人虽然多有嫌弃,但遇到事总是嘴硬心软,厚厚的冰面还是冰面,可湖水却不似从前了。
“谁让你来这儿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嗓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充满了斥责,一句说阿良,一句责怪大彪。
茶奈此刻虽然坐在地上,但仰着头说这话的时候,却有盛气凌人之姿,她的眼中布满血丝,怒目圆睁,凌厉而瘆人。
大彪自责的低下了头,不曾想到底是他揣度错了意思。
“你下次去哪能不能跟身边人说一声,这样不声不响的消失,知不知道别人有多担心。”
阿良直接忽略了茶奈脸上的愠怒,一脸担忧的皱着眉头,像脾气古怪的小老头似的,伸手就要搀着茶奈的胳膊将她扶起。
“地上凉,坐久了要生病的,娇气的不爱喝药,还非得折腾自己。”
茶奈冷漠的甩开他的手,丝毫不领情,也不留一丝情面,语气生冷疏离“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阿良僵在原地,睁着一双凤眼定定的看着她,终是无奈的叹息一声,索性也放弃坚持,肩膀一垮,弯着腰一屁股坐在茶奈身旁的枯草上,双手撑在身后,微微仰着头眯起眼睛对大彪说道“兄弟,我有些话想单独和她说,你能不能往那边走走。”
大彪打量着茶奈面如死灰的脸,同阿良点了点头,转身默默走到一边的桑树下,远远的瞧着他们。
风贴着地面的杂草掠过,簌簌的声音令人沉静。
“那个人是他对不对”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阿良久久注视着墓碑上的字,突然直起身子拿起一旁的纸钱就要往火盆里放。
“与你无关。”
茶奈突然一把夺过阿良手中的纸钱自顾自的烧着“我不想看到你,请你马上离开。”
以前在沂泗山的时候,有一次他和哥哥们一起去河边捉鱼,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路上的蛤蟆一蹦一蹦的,直往他们的脚面跳,阿良最讨厌这种恶心的东西,一路上都躲得远远的,想不到刚回了寨子里,就瞧见了弟兄们架着火在盆里煮蛤蟆,眼睁睁的瞧着那蛤蟆活蹦乱跳的扑腾着,渐渐没了动静。
阿良自从遇到茶奈以后,便像被煮的蛤蟆一样,全凭茶奈的心情,怕她添柴,又怕她不添就这样冷着自己,有时候又想她能喜欢自己,那样即便是死了,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
阿良突然一把握住茶奈的手腕,将她的手包死死攥在自己的掌心里,郑重其事道“你看看我,我就活生生的在你面前,我的手是热乎的,胸口有心跳,你和我一样,你也是活着的。
人生不是一条上山下山的路,可以反反复复的走,人生的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为什么总要抓着过去不放呢,你这样念念不忘,他就会回来吗,其实你心里清楚的知道不会的对吗?
长久下去,你也痛苦,他也不得安生,难道你想要他魂魄不安,永远无法投胎吗?”
茶奈愣愣的将视线缓缓移向阿良,双眼茫然失焦的注视着他的轮廓,渐渐被升起的泪水氤氲模糊。
阿良也被自己惊到了,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竟然条条是道,不过眼下他也无法细究了,他紧张的盯着茶奈,只盼她能听进去一二。
有些话劝人容易劝己难,茶奈读了那么多书,明白那么多道理,可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却把自己困死在过往的回忆里,还不及旁人的一句无法投胎来得管用。
茶奈久久凝视着墓碑,过往的路在眼前一点点破碎,那么深刻而沉重的回忆,几乎在从前的日子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终于知道周珩是喜欢她的,就如同她对周珩的喜欢一样,可斯人已逝,阴阳相隔,此生他们已经再无可能,她怀着这样的执念,终究会让周珩魂魄不安,无法了无牵挂的进入轮回,孤零零一个人待在昏暗湿冷的地府,该多可怜、多难过啊,她是万万不能害苦她的公子的。
茶奈有自己要去守护的东西,他的公子也值得一个更完满的未来。
她相信,自己可以凭着对他的爱意,坦然的走完这一生。
茶奈突然觉得很累,是那种从身体到心灵的疲倦,她控制不住的合上了眼皮,任由自己跌入云端。
这一次,她没有梦到从前的时光,也没有梦到周珩,她的梦里一片空白,她终于睡了这七年里,唯一一个安稳的觉,她终于下定决心放下执念,也终于释然了生命中所有残缺和遗憾。
几场冷冽的冰雨之后, 这个秋天老得很快,银杏黄澄澄的挂满枝头,像黄金敲打成的小扇子,美得赏心悦目。
璀璨的飞霞满天,从照花台敞开的窗望出去,夕晕漫漫,万家烟火缭绕,景色宜人。
茶奈坐在窗边,眼前是万里山河的秋日盛景,耳畔是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低头一瞧,有一个胖胖的身影正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消失在垂直的视线之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默认他在自己身边转悠了呢,是一日不差的在府门口等她进门才走、还是傻愣愣地装作照花台的小厮站到包厢里替他挡酒、又或者是他拿出全部的钱只为了买几颗糖给自己,无论是什么,那些付出都如一泓温暖细腻的春水,无法阻挡地渗入她的生活。
茶奈无奈的叹息一声,蜷缩起身子,环抱着双腿,将脸低低的埋下。
“你怎么了?”
阿良气喘吁吁的推门进来,一眼便看到了窗台上纤弱的身影,如同秋天失色的枯叶一般,瑟瑟的蜷缩着。
阿良皱紧了眉头,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到桌上,朝茶奈走了过去。
对上那双通红疲倦的眼眸时,阿良心里揪的疼了一下,抬手想抚摸她苦涩微蹙的眉头,却被一转头躲开了。
“我知道你是因为心里愧疚才会做这么多来弥补,这几日已经足够了,我承你的情,所以,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虽然从进门那一刻起,阿良心中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些日子以来,即便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听到如此清冷凉薄的话时,还是不免有些心痛,手指无措地扣着两侧的衣摆,委屈地红了眼眶。
茶奈最见不得他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眼里含着泪珠,目光中有熠熠柔情,惹人恻隐垂怜,让人狠不下心来拒绝他,索性将视线挪向窗外,连同繁乱的思绪一并丢了出去。
“我从没想过要成为你心里的那个人”
阿良嘟嘟囔囔地说着,带着些哽咽和酸楚“我就是……就是想待在你身边陪着你,你要是觉得我烦了,我可以不说话的,就安静的待在边上,离远一点也行……”
“不必。”
茶奈冷漠的开口,声音有些撕裂颤抖,语气却不容置喙,背着光的侧颜线条冷冽,唇微张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说出更凉薄的话来。
阿良眸光凝凝地盯着,逐渐熄灭了那萤萤期望,他抿着嘴将所有悲伤都堵了回去,尽量维持如常的声色,用尽所有力气说出一个好字,然后缓缓转身离开了房间。
风细细密密地吹来,直吹得人冷了心肠。
茶奈鼓起腮帮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迅速整理好纷乱的心绪,压下心底的怅然。
起身缓步来到桌边,打开阿良方才拿回来的东西,里面是她今夜参加酒会时要穿的新衣服,裁缝今天刚赶制完工。
旁边的木盒子里,打包了聚荟楼的糕点,以及一小包不起眼的用牛皮纸包裹的糖。
茶奈小心翼翼的用手指腹触摸着纸上粗糙的纹理,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盛夏,周珩借由旁人的手将一包糖送给她,然后又旁敲侧击的问她好不好吃。
糖那么贵的东西,一想便知道是他吩咐人买来的,周珩后来索性也不装了,隔三差五便要问一下她喜欢吃什么颜色的糖,有没有再头晕不舒服过。
茶奈的心突然破碎一地,泪水堵到嗓子眼里,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纸包里躺着的每一种糖都是她从前爱吃的颜色,就像周珩还在的时候一样,嘱咐她要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把她当做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茶奈猛地抱着头拼命地晃动着,想要摆脱那些纠缠粘稠的思绪,可是那些纷乱错杂的线仿佛是死死纠缠在一起的草藤,一圈一圈绕着她的脖子,直缠得她快要窒息。
有什么东西蛰伏在她身体里,撕裂一般折磨着,时而翻滚如滚烫的炭火,又一瞬被冰冻的冷泉浇灌冒出气若游丝的白烟。
几乎是后来的每一天,她都像置身在这样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之中,活生生的被凌迟着,千刀万剐般忍受着折磨。
她被禁锢在坚硬的牢笼之中,只余徒劳的歇斯底里,仿佛被命运所抛弃,永远找不到救赎和出路。
等她终于蹲在地上哭喊到精疲力竭时,暗夜的帷幕已经悄然而至,门口传来清脆的敲门声,茶奈像一条被丢在岸上搁浅的鱼一样双眼无神,张着嘴大口喘息着湿冷的空气,她终于挣脱如水的桎梏,从挣扎的痛苦中暂时解脱出来。
疼痛不会令她死去,只会一遍一遍折磨她,惩罚她的懦弱无能、心口不一,所谓万丈深渊,不过是她咎由自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