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阴晴圆缺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个没完没了,夜晚一天一天凉了下来,还是能听到虫叫,大约是它们命里最后的一折子戏。
从敞开窗的方向望出去不知多少回,借着昏暗的暮色,夜夜倾诉着从未同外人说起过的秘密。
张玉官觉得自己好像魔怔了,不然为什么要同杨皓之说起自己那么多心事,那些久远到如同泛黄纸页的陈年旧事里,藏着他一路跌跌撞撞走来的辛酸无措和跌宕起伏。
他想他终究是埋怨自己的亲生爹娘的,埋怨他们在饥荒的年岁里轻易地将他卖给人贩子,只为得到一袋粮食。
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体会父母之爱的资格,他以为是恨的,可是他又是那般在心底渴望着,家中五个孩子,怎么疼爱的就不能是他呢,还要他多听话才行。
“满儿”
杨皓之蹲在火炉旁,小声的用气音唤道。
张玉官抬手抹了抹眼角,回头瞪了杨皓之一眼,抬手指着他的鼻子,怒目圆睁“你是不是以为我打不过你,你个没眼睛的玩意儿,不许这么叫我。”
杨皓之笑的一脸谄媚,炉中跳跃的炭火映在他的脸上,勾勒着温暖的昏黄。
“别别别,我们家乡的人就习惯叫亲近之人的乳名,老讲说,有人叫乳名的人说明有人疼。”
张玉官又白了他一眼,指了指脚下的地砖,高傲的瞥了他一眼刀。
“用不着,疼爱我的人多了,能从这儿排到城外去,你信不信。”
“我信”
杨皓之耷拉着小眼睛,有些忧伤地点了点头“可是我和那些人不一样,再说了,就只有我知道你叫满儿不是。”
张玉官竟一时语塞,原本伶牙俐齿的嘴,此刻陡然翕动着,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吭哧了半天才嘟囔出一句“就胡说。你凭什么说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我看没什么区别。”
噼里啪啦的火焰声之外一片寂静,张玉官手里攥着衣袖,眼神忍不住往旁边一瞟一瞟,打量着红火旁那团橘红的身影,像是怕人看到,又像是怕错过了那人脸上的反应。
杨皓之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满是无奈地埋着头,心无旁骛的给手里刚烤好的地瓜剥皮,反常的没有反驳张玉官的话,也没有接下茬。
叫那人无话可说原本是张玉官故意捉弄他的一点坏心思,可如今他真的如他所愿不声不响了,张玉官心里却莫名其妙的堵得难受,就算那人后来将热乎乎甜丝丝的烤地瓜端到他面前,他也赌气地噘着嘴满脸写着不悦,仿佛刚才把人说的哑口无言的不是他。
“祖宗,你这是又怎么了?”
杨皓之蹲在张玉官腿边抬头仰视着他,无奈又宠溺地说道“我都没和你顶嘴了,你也不开心吗?”
张玉官气不打一处来,拧着杨皓之的耳朵吼道“好你个没眼眉的玩意儿,你这算是承认了是不是,你对我这么好,见天儿的缠着我,都是因为你和外头那些人一样,怀着龌龊的心思是不是!”
“疼疼疼疼疼”你轻点拧,我这又不是猪耳朵,杨皓之龇牙乱叫着。
张玉官满含怨气地睨了杨皓之一眼,看到他的耳朵果然一片通红,便讪然收回了手。
杨皓之揉了揉酸痛的耳朵,突然一屁股坐在湿冷的地上,将头小心翼翼地靠在张玉官的腿上。
张玉官突然就像被定住了一般,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只剩下如鼓的心跳声。
“你……你,干嘛?”
杨皓之也不说话,就这样安静地看着炉子里沸腾的炭火,因为没有续薪而有逐渐颓萎的态势。
“喂……喂……”张玉官一下一下地推着他,打扰了杨皓之沉浸的安宁,他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起头瞪着张玉官“你就不能让我安静的享受会儿吗?”
张玉官有些不自然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眼珠胡乱转着,声如蚊蝇道“地上凉。”
“你心疼我。”杨皓之像是突然捕捉到了什么似的,激动一说道。
“才没有”张玉官下意识地出声反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脱口而出的有多么快,透着被人看破的心虚,他微微叹了口气,原本僵硬挺直的背脊缓缓松懈下来。
杨皓之忙拉过一旁的凳子坐下,将盘子里温热的烤地瓜送到张玉官嘴边,乐呵呵地说道“还不承认,你就是嘴硬。”
张玉官白了他一眼,难得没有抬杠,乖巧地吃着那人喂到嘴边的烤地瓜,杨皓之得寸进尺地将头放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脸上的笑容逐渐肆意。
张玉官的嘴角微不可闻的笑了一下,又赶快抿住唇,收住了这个笑容。
夜里的风从敞开的窗吹了进来,桂花落尽,这个季节的风里便没有了花香。院中摆着许多盆栽,种着各色的菊花。院墙东边有棵柿子树,冬日里,沉甸甸的橘红灯笼挂在枝头,会显得格外喜庆。半个院墙上的爬山虎正一点一点褪去浓绿的旧衣,换上火红的新衣,也为这个凄冷季节添彩不少。
白日里闲暇的时候,一班唱戏的坐在院子里,边练功边七嘴八舌地闲聊着家长里短。
张玉官坐在门前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检查几个小孩儿的功课。
杨皓之坐在用来练功劈叉的凳子上,不知道在说什么,逗得大伙乐得前仰后合。他已经算是院子里的常客,不光晚上来,白天也来得勤。他这个人自来熟,性格又随和,和谁都能聊几句。门口卖烧饼的、街边卖馄饨的、包括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他也能和人家搭上话,张玉官总嫌弃他,是个花蝴蝶,花枝招展的,逮谁和谁聊。
那边聊得热闹,这边严肃冷清,听着小孩的腔调,张玉官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心思早不在这几句戏词上了,眼睛晃晃悠悠地瞧着远处,侧着身子恨不能长出顺风耳来。
终于打发了孩子们到一边用功练习,张玉官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呷了一口手边的热茶含着,满口红茶的清香充盈。
这边刚放下茶碗,就听到远处有人打趣地问道“杨少爷总往我们这戏班里跑,是不是看上了我们俊俏的班主,要回去介绍给那未出阁的妹妹啊?”
杨皓之羞涩地挠挠头,装作不经意间偷偷转过去瞟了不远处的张玉官一眼,便低着头不言语,随众人揣度着。
无中生妹这事还真不能怪杨皓之,只因为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同张玉官走得太过亲近,别说戏班里的人,就是戏楼里的掌柜伙计都要同他打趣几句,这一来二的去,便有些不好的流言蜚语传了出来,说他看上了张玉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所以屁颠屁颠地总往人身边凑。
外人如何议论杨皓之他都不甚在乎,左右嘴长在别人身上,只是这事牵扯了张玉官,他便不能坐视不理。
私下里仔细一合计,这才为自己凭空捏造出来个妹妹,不经意间在众人耳朵里传来传去,逐渐压下了原来的流言。只是他从不做任何解释,叫众人随意揣度去,别打扰了张玉官就行。
“不知道杨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也该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儿才是。”戏班里的小姑娘平日里最是八卦,七嘴八舌的仿佛树枝上跳来跳去的麻雀。
“我没想过。”杨皓之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是真的没有想过,或者是不开窍吧,如今都二十好几了也没有娶妻。
小姑娘用手敲着下巴仔细想了想“我猜杨公子应该会喜欢那种大眼睛的姑娘,不然生下的孩子眼睛还要小一圈,那怎么得了。”
众人因为这打趣的话顿时又沸腾地热闹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比去茶楼里听一出相声都要可乐。
“你个小丫头,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说。”
啪的一声张玉官不知怎的手指一滑,茶碗便脱了手掉在了桌上,撒出了一些茶水。大伙听到响动,忙将视线投了过来。院子里一时间突然出奇的安静,杨皓之正要起身往这边走,张玉官先他一步转身回了屋内,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你终究是要与旁人举案齐眉儿孙满堂的,我怎么敢怀着那些侥幸以为短短的数日就是长长的一生了呢。我不过是你行差踏错路上的一棵树,一棵碰巧开花的树,而你有往后宜室宜家、幸福完满的一生,你该继续往前走,回到正途才是。
手心突然钻入的温热手指将张玉官从失神中拉了回来,杨皓之趁他走神的时候,悄悄将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的手中,张玉官垂眸看着一耸一耸的手背,突然用力收握,杨皓之冷不防被吓了一激灵,从张玉官肩膀上直起头来,透着心虚的小眼珠滴溜溜转悠。
“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的手冷不冷……”
张玉官突然侧过身来,抬起手掌托着杨皓之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四目相对,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带着破釜沉舟的孤勇。
张玉官的唇透着一丝冰凉,舌尖带着熟地瓜的甜腻味。杨皓之脑子晕乎乎的,耳朵和脸颊像是在冬天搓过雪又回到炉火旁,烧得木木的难受。小眼睛睁得圆丢丢,一眨不眨,浑身僵硬着不敢动,任由那灵巧的舌头撬开自己的紧闭的牙齿钻进口中。
似乎是本能的事情,即便从前没有经历过,但很快,杨皓之便搂过张玉官的腰身,追着他的舌尖回应着。
张玉官的身子渐渐有些发软,后脑勺缓缓靠在杨皓之的肩膀上,半个身子都躺在他怀里,杨皓之脖子一痛,仿佛是因为这个动作扭到了,被迫离开了那片柔软,两个人相对的眼中皆是迷茫的动情之色,双唇已经红肿,上面闪着亮润的水光。
眼神交互了片刻,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张玉官直起身子,在杨皓之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抬起手缓慢地解着褂子上的盘扣。
杨皓之的瞳孔震动,神色有些慌乱地按着他的手“你干什么?”
张玉官没有说话,而是朝他飞了一个娇媚的眼神,嘴角勾起魅惑的笑,仿佛是舞台上的赵飞燕上了身,用暧昧的气声低低地说道“你说干什么,这难道不是你心中所想吗?”
“我是……不是,我不要你这样。”
杨皓之慌乱的声音直颤,带着窘迫的报羞,双手紧跟在张玉官之后,将一颗颗扣子飞快的系好“你别这样,别这样好不好。”
深夜的凉风给裸露的肌肤带来一阵颤栗的鸡皮,可是张玉官却依旧不管不顾,脸上的缱绻一扫而空,换上了空洞冷漠的眼神。
杨皓之整个人焦急地都快哭了,无论如何都像是无法阻止张玉官一般,任他红着眼睛往自己脖子上凑,灼热的呼吸烫得他想逃。
张玉官解开自己衣服上的扣子还不罢休,又来扯他的衣服,一边伸出尖利的牙齿咬住他敏感脆弱的耳垂,粗喘着呼吸说道“你想要什么拿去便是,过了今夜你就滚回曹州去,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杨皓之的泪终于还是落下了,他不是拗不过他,只是怕用得劲大了,会伤着他,可是当听到他说出这句凉薄的话时,杨皓之突然控制不住力气,失控地将张玉官推到了地上。
被双手无情地推开还摔疼了屁股,张玉官才从发疯中清醒过来,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仰视着那个委屈巴巴的男人,眼尾挂着红晕,衣裳大敞,裸露着纤细的胸膛和腰身,狐媚又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本以为是玩笑话,可原来在你心里,一直都是这样看我的,觉得我只是把你当做玩物,费尽心机讨好你,不过是贪图一夜风流。”
“难道不是吗?”张玉官还不怕死地回了一句。
杨皓之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不住用手指抚上去揉了揉“那我这个人呢,我的真心呢,在你眼里,一文不值是吗?”
“你又没有对我说过,更何况,真不真心的谁又能说的清。”
“那我现在说呢,我……”
“够了!”
张玉官突然厉声打断杨皓之的话“你说什么我根本不想听,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在我心里原本就是一文不值的,还有你的真心,我一点也不稀罕。”
张玉官瞪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得清清楚楚,他脸上顿时写满了厌恶,与他对视着的眼神就仿佛在看恶心的怪物一样,透着不屑和鄙夷。
这样的转变来得太快太猛烈,胸口疼得好像要裂开一般,活像是濒死的溺水人,那么孤独、那么绝望。
杨皓之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呆呆的望着张玉官,像是呼吸也没有了,心跳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双空洞失神的眼睛,偶尔眨一下,才感觉他是活着的。
“你是不是听到了外头的疯言疯语,故意要赶我走啊?”
张玉官心里一惊,猛地吞咽了几下口水“我是个唱戏的,外头编排我的故事多了,若我都放心上,便也不用活了。杨皓之,我们之间就到这儿了。”
他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叫杨皓之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带着哭腔喃喃地开口“我们?”杨皓之吸了吸鼻子,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我是我,你是你,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现在却要叫我失去,这不公平。”
张玉官气笑了,十分潇洒的扯了扯自己敞开的衣襟“刚才你若不那么反抗,便已经得到了,是你自己不要,非得刨根问底的寻一个真心,怪得了谁呢?”
杨皓之用袖口抹了一把眼泪囔囔地说道,言语里满是执拗“那不是得到,没有真心,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蹲下身子执拗的强行将张玉官打横抱起,走到里屋,缓缓放在炕上,拉过一旁的被子拢在身上将他裹严实。
即便杨皓之心里再难过,也不忍心让张玉官遭罪。
“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该是一厢情愿的,虽然这种事说起来荒诞可笑,但是你能不能不讨厌我,我想你以后要是回忆起我,想到的都是美好的事。”
杨皓之一脸认真的托付,说的郑重其事,张玉官听出其中的离别之意,想来也是,闹成这样,他说的话又那么难听,谁还没有个心呢,若还这样死缠烂打,那真是死皮赖脸的无耻了。
杨皓之就这样执拗固执的等着,半晌后,听到张玉官笑了笑应了声好,才利落的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玉官呆呆的拥着被子坐着,就着微弱的炉火,目送着那个模糊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眼眶被泪蛰得生疼。
他想起小时候也是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他爹给了他一块饼,让他在原地乖乖等着,他就听话的等着,握着手里的饼一口也舍不得吃。后来他没有等到他爹,他爹把他卖给了一个人贩子,人贩子又把他卖到了戏班。
自古人生最忌满,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满儿满儿,他命不好,注定要一无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