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拾旧意
中秋节是古老的祭月习俗,又因在瓜果成熟的仲秋,是花好月圆的团圆节,亦是周府里比较隆重的节日,每年的这一天府里都要挂花灯、设月光位供月、一众人围坐在庭院里赏月祈福。
今年的葡萄比往年的要成熟的早些,但老藤从周珩去世以后就接连死了几株,险些保不住,好在请了平城最厉害的果农来瞧过,这两年才逐渐有了老树发新芽的态势,新长出来的嫩藤飞快的霸占了整个架子。
从几日前,厨房里就开始热火朝天的忙着做月饼,把烤好的月饼整齐的摆在瓷坛子里密封好,能储藏一整个冬天。
茶奈从来不参与这些,她不喜欢吃月饼、更讨厌月饼,在她眼里这分明就不是什么团圆节,而是分离节。
那一年的仲秋,茶奈做好了月饼,满心欢喜的等着周珩,只以为从此以后的日子也会如同十五的圆月一般,圆圆满满、长长久久,原来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四周嘈杂声所掩盖着的是河面潺潺的流水、袅袅层层光晕。
阿良瞧着茶奈眼睛直直的盯着手中的花灯半天都没动,便缓慢的挪动步子向她靠近了些,贼头贼脑的伸着脖子往她手捧着的花灯里瞧,花灯里的纸卷空白一片,什么字都没有写,阿良瘪了瘪嘴,顿时感觉有些失落,因为他写的愿望,是希望茶奈心想事成,谁曾想,茶奈根本就没有许愿,也对,像她这样锦衣玉食,不为活着而忙碌的人,有什么愿望是不能实现的呢,除了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阿良没留神,被旁边拥挤的人群推了一下,身子一歪,险些要栽进黑咕隆咚的河里,还好他眼疾手快,努力将身子重心一偏,歪坐在了地上,忙拍着胸脯安慰自己,还好是虚惊一场。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当时受了惊所以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直到人群开始哄闹起来,阿良才狐疑着回过头去,不曾想,却看到茶奈在水中扑腾的画面,他顿时心急如焚的呼救,拉着身旁的路人求人家到河里救人,可是谁都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仲秋的河水冰冷刺骨,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良跪在地上急得团团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眼睁睁看着茶奈的头顶消失在涟漪泛起的河面,四散的花灯又接连涌来,填补了茶奈消失的空白。
有好心人拉着阿良想跳下去的衣袖,大伙眼瞅着河里的人没了动静,便都发了善心,阻拦着阿良做傻事,可怜他张牙舞爪的扑腾挣扎着,也只是用手指扣着河沿的青石板,即便磨破了手指也没碰到水。
这河里不知淹死过多少人,大伙都知道,被水鬼挑中的人是不会有命活的,所以也劝着阿良,想开一点。
阿良怎么可能想开呢,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人被河水淹没,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那种绝望和破碎别人又怎么可能感同身受呢,他恨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为力、恨自己因为不久前才在池子里淹过就生出了懦弱和胆怯来。
他抽噎着瞬间卸了一身的力气,目光了无生气的盯着河面,他听不到周围人的叹息和指指点点的议论,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去吧,去找她吧,这样就能和他永远在一起了。
他落下一行清泪,视死如归的模样,后脚猛的用力一蹬,便趁着人群不备时纵身一跃落入水中。
茶奈刚要从水里冒头出来,便感觉到一股泰山压顶的力量,将她重新拍回了水底。
“你能不能别抱着我,没看到我已经不能走路了吗?”
茶奈和阿良像两只湿漉漉的落水狗一般,只得躲避着人群从小巷子里往回走。
阿良整个人贴在茶奈身侧用手臂死死的将她环抱着,鼻子一抽一抽的啜泣不停,茶奈一凶他,他的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往下落。
见他油盐不进,茶奈无法,只好忍气吞声的闭了嘴,拖着这个累赘往照花台走。
二人瑟瑟发抖的进了楼上的房间,眼看着阿良依旧没有松开她的打算,茶奈的耐心耗尽,扭动着身子强行掰开阿良的手指,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好容易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你有完没完?”
阿良眼巴巴的望着茶奈凶神恶煞的嘴脸,不知死活的嚷嚷道“谁让你不告诉我你会凫水的,害我以为你被淹死了,这才跟着你跳进了河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水,我今天晚上都快被你吓死了!”
“你小点声吧!”茶奈扑上前一把捂住阿良哀嚎着的大口,瞪着眼珠刀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
“你要不要低头看看自己的体型,要不是你挤了我一屁股,我能掉水里吗,吓死你这事都算轻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
茶奈又迅速盖上去一只手,这下彻底把阿良的嘴堵了个严实。
阿良突然安静下来,一双小眼睛有些心虚的转了转,接着,茶奈便感觉到有一双手轻柔的置在自己的腰上,温暖的热气透过冰冷的湿衣服打在皮肤上,茶奈顿时一激,忙一把推开阿良,背过身去,下逐客令“你可以走了。”
阿良被推了一个趔趄,又赶忙往前凑了几步,急不可耐的说道“我可以留下的,我很乖、很听话,不会在外面乱说的。”
茶奈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有些不可思议的质问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阿良看上去一脸真诚,不知是傻还是天真。
“你其实不讨厌我的对不对?我师父说过身为男人要从一而终的,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但是我想待在你身边可以吗?”
茶奈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你师父是这样跟你说的?”
“嗯”阿良老实的点了点头。
茶奈忽然发现眼前这个人真有意思,如果他不是真的老实巴交,那他一定是一个心机颇深之人。
茶奈突然吊儿郎当起来,不怀好意的笑浅浅的浮现在唇边
“从前对我说这话的人得从这里排到鼓楼门口吧,而且有男有女,但他们都很有钱,你呢,你凭什么说出这种话?”
阿良一时有些窘迫,支支吾吾的垂着眸不敢看人。
茶奈只是逗逗他,也没有成心羞辱人的意思,便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算做安慰,谁知阿良突然伸出手将茶奈按在怀里死死的抱着。
一时间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不知是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震耳欲聋般传来,漫延至四肢百骸,茶奈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一阵兵荒马乱,等她有所察觉时,阿良的唇瓣已经贴在了她的耳廓,低沉的嗓音开口道“你看,你一点都不讨厌我。”
不讨厌,这算什么答案,在阿良心里是一个什么标准,又意味着什么呢,茶奈不太明白,又或者是她不想明白,也愿意拿阿良去和她身边之人人做比较,怕比出什么来,又怕比不出什么来。
茶奈的脑子像浆糊一般晕晕乎乎,鼻头一酸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均匀的撒了阿良一脸。
年久的门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轻轻推开,光亮没有遮挡地照射在灰色的地面上,能看到尘埃在光线下凌乱的浮动,好似空气里关于过往的记忆突然被唤醒,黯然失色的一切瞬间都鲜活起来。
茶奈将门边的水桶提进屋内,沾湿帕子,开始一点一点仔细的打扫这间屋子。
蛛网随处可见,非得用扫帚才能将那些粘人的网勾下来,偶尔会连网上的蜘蛛一起勾下来,纤细的毛腿撑着灰不溜秋的大肚子慌乱的四处逃窜,这时便会听到屋内传来鸡飞狗跳的尖叫声,平复一会儿又会响起。
环缘抱着大橘坐在前院的清凉亭里,桌上摆着双层花型瓷食盒,里面装满了茶奈爱吃的小食。
环缘从其中一盒里摸出了一把瓜子,听到冲破苍穹的惨叫声先是一顿,然后抬手抚摸着大橘支棱起来的脑袋,轻轻拍了拍。
“我都说要帮她打扫了,可她偏不让,非说要自己来,啧啧啧,攒了七年多的灰呢,可够她忙活得了。”
环缘说完风凉话便继续悠哉悠哉的嗑起手里的瓜子,一边意兴阑珊的呼噜着大橘。
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往日的画面似乎又鲜活在眼前,在他们秉烛相对的灯下,在风剪绿影的窗前。
镂空隔断屏风上的纱幔轻轻一拨又落下了好多灰尘,用玉勾带从两边勾住,里屋的大红酸枝花卉架子床便显露出来,这床可有些年头了,镂雕精美繁复,巧夺天工,床下有几个嵌银把手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杂物。
走到窗前将轴承艰涩的窗推开,从前清冷的月光又落了下来。
从前月映照今时人。
夜里气温闷热异常、蚊虫横行,总也睡不安稳。
茶奈怕周珩被蚊子咬了,便在窗下的半圆桌上点了熏香,再仔细检查一下床上的纱幔有没有缝隙,才能回榻上安心睡去,结果第二天醒来自己被蚊子叮在嘴角一个大包,嘴唇红紫红紫,似腊肠一般肿了好几天,还被周珩取笑了好久。
不过他也没占到什么好处,没过几天便乐极生悲的在台阶上崴了脚。
黄花梨两屉攒花架格上放着几个周珩当年外出时收来的古董,得了空他便要拿块布坐在屋子里摆弄擦拭很久。如今这些物件上落满了灰,将瓶口倒置还能倒出好些小虫已经风干变脆的尸体来。
茶奈从前也经常打扫整理这个架格,还从来没有发现中层的抽屉竟然设置了机关,需要扭动面上的浮雕才能打开。这两个暗格的封闭性很好,里面只落了很少的灰。
其中一个抽屉放着几个鲁班锁、九连环和茶奈不认识的小玩意,应该是周珩儿时玩耍过的,后来也没舍得丢,就收纳在抽屉里。
在最里面的角落处还放着一个嵌螺钿的小盒子,打开后却是空空如也,里面的物件应该已经被周珩拿走了。
另一个抽屉打开后放着一本硬纸夹,灰尘覆在上面薄薄一层,茶奈拿着纸夹走到屋外抖了抖,正要拨开上面的扣环,突然就愣在了原地,心口突然闷闷得一阵难受,她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服,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敢将其打开。
大橘从回廊里走来,尾巴高高翘起随着身子轻盈的左摇右摆,脚步优雅而缓慢,它在茶奈的腿边蹭了蹭,朝她喵喵叫唤两声,像是在喊她的名字。
茶奈正在走神,没有注意到大橘来到她脚边,冷不防一挪脚被它绊了一下,硬纸夹就从指尖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从里面散出许多张宣纸,像纷飞的鹅雪。
茶奈忙蹲下身来,一脸自责又心疼地捡起满地凌乱的纸页,拿在手中整理的时候才发现,每一张画的景物里都有她的身影,从第一次见面的清馆到后来分别的仲秋。
人在回忆之中,只能保留自己视角里的画面,而此刻,她却意外的通过周珩的眼睛将那三年重新翻阅一遍。
光下轻薄的皮影在幕布前锣鼓开场,看客操纵着丝线,形单影只,身旁无一人应和。
记忆峰回路转,枯木逢春。像是柳暗花明时偶遇的古村、又像是蓦然回首一直待在灯火阑珊处的姑娘。
自己始终庆幸的初见,原来在他心里也同样重要。
模糊看不清的场景,无关紧要的旁人,两个人四目相对的身影,像定格在走马灯上的绸穗。
提笔时皱起的眉头、荷叶连连的堂前、开满紫薇的花墙、在秋意浓重的山上、细雨霏霏的寺院。或坐、或卧、或回头、或驻足、或思考、或搞怪、或开心、或流泪,他的目光中有我而我的眼睛里有满天绚烂的烟火。
昭昭雾起,迷津渡口,百尺竿头,一线之天。
原来春冰易裂、醇酒易醉、昙花一瞬、旧时不回。原来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她一个人的喜欢,在仓惶的年岁里,有一个人同池中的锦鲤艳慕夏莲、梧桐挽留清风、牛郎思恋织女一般,将她放在心尖。
茶奈在敞开的窗前枯坐成石像,任夜里的细雨自屋檐落下时被风吹散在她身上沾湿。
眼前是茫茫夜色,是永失前路的黑暗。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是命运给她开的一场玩笑,引她鬼使神差地推开那扇尘封的门,走到过往的回忆里把一切都瞧个明白,她终于拥有了那些刻骨铭心的脉脉深情,也终将成为被绳索绑架的无期囚徒。
往后是冰冻千尺的冷冽寒冬,往前是灰飞烟灭的烈焰灼心。此彼过往,再见花花不开,等云云不来。所有相思都罄竹难书,每一个期盼都万念俱灰。
大橘温暖的身子小心翼翼地从茶奈的胳膊下钻到她怀里,仰着头喵喵叫唤了两声,直到茶奈将视线扭转回来与它对视,它才甘心地窝在她怀里。
茶奈最终还是抬起手抚摸过大橘柔软顺滑的毛,听到它舒服的呼噜声。
大橘最通人性,是个温暖的小猫咪。
茶奈将脸埋在它软软的身上,来回蹭了蹭,带着柔软细腻的痒,那些乱麻似的思绪仿佛也能跟着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