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风止意难平
暮色昏暗的时候,街上的灯笼便渐次亮了起来,满目尽是如星河流动的人群,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阿良虽然身材壮实,顶着一张能把小孩吓哭的脸,但他却总是冒出孩子般的天真傻气,活像个拴不住的猴一样上蹿下跳。
这其实也不能怪他,他一直待在沂泗山上被哥哥们保护着,从来没有下过山的他,好容易出得门来,自然看什么都新奇得很。
杨皓之看着前面挤在人群里什么热闹都要凑的肥美背影,忍不住抬起手抚额无奈的叹了口气,微微一侧目,将视线移向身旁捧着油纸包、厚厚的嘴唇吧唧吧唧闪着油光,满脸餍足吃得正香的朱老二,在身前捏紧了拳头,忍住欲打人的冲动,转而恶毒的开口吐槽道“你还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朱老二听到这话,木木地转过头看了杨皓之一眼,本就肉嘟嘟快要被颊肉挤没了的眼睛里充满了大大的疑惑,脸上是莫名委屈无辜的神情。
朱老二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边亮晶晶的油渍,十分大方的一伸胳膊将手中的油纸包往杨皓之面前递了递,杨皓之瞅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结巴的说了一句“吃,吃你的吧!”
杨皓之说话的时候其实也不结巴,他的结巴算是他个人的语言魅力,和人说着说着,指不定从哪句话冒出来一下,倒显得他格外憨厚,带那么点逗乐子的效果在身上。
朱老二淡淡的哦了一声,也不再同他客气,又低下头自顾自吃了起来。
杨皓之无奈的撇了撇嘴,再抬起头时,却在刚才的人群里怎么也找不到阿良的身影。
他的小眼睛睁得硕大,踮起脚尖一手搭着朱老二的肩膀,在人群里一跳一跳的冒头扫瞭,却丝毫起不到任何作用。
“别吃了老朱,阿良不见了!”
杨皓之用力拍了朱老二后背一巴掌,他被惊得猛一哆嗦,差点攘了手中的吃食,飞起的油渍溅在胸口的衣裳上,朱老二低头皱眉,痛心疾首的啧啧两声,只是眼下他也顾不得许多,找到阿良才是最要紧的事。
两个人在拥挤的人群像没头苍蝇一样一边窜来窜去的找人,一边低头哈腰赔不是,终于在折腾的满头大汗,张嘴喘气吐舌头仿佛两条哈巴狗的时候,找到了那个被姑娘拽着衣角无法离,两相僵持着的阿良。
“喂,你这姑娘为何要拉着我兄弟不放?”杨皓之低吓了一声,二人皆是凶神恶煞的面容,赛过山门殿前供奉的四大天王。
姑娘寻着声音抬眼,瞧见两个身材魁梧、横眉怒目,气势汹汹的朝他们这边走来,便识相的讪讪松了手,拿捏出几分楚楚又委屈的娇俏模样,摆弄着领口的盘扣,声音轻甜的开口“我不过是看这位爷迷了路,好心想叫他到里面歇歇脚罢了,二位爷怎么吹呼吸瞪眉毛的,着实吓人一跳。”
三个人抬头往上一瞧,不由得打量起眼前富丽堂皇的二层小楼来。
阿良歪着头打量着门匾上的字,嗫喏地念叨着“荷花台?”。
“明明是熙花台!”朱老二理直气壮的在他后脑勺呼了一巴掌。
“啧,是照花台。”杨皓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的咬牙道“让你俩平时多读点书你俩偏不听,就知道上山逮鸟斗蛐蛐,现眼了吧!”
朱老二和阿良虽然都不约而同低着头一副乖顺的模样,但俩人却在暗中没心没肺的扣手表示,以后还敢。
站在一旁目睹全过程的姑娘忍不住掩着帕子娇柔的轻笑出声。
“三位爷真有意思,要进来坐坐吗,我们老板说了今儿个乞巧节,每桌送一壶桂花酒。”说完还不忘朝他们飞了个媚眼,三个人顿时愣怔着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好啊好啊!”听到有便宜可占,阿良拍着手鼓掌,还没心没肺的蹦了蹦,虽然身上的肉肉有碍他发挥。
杨皓之幽怨的瞥着阿良,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咬紧牙关,嘴里含糊道“好什么好,你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就敢答应,不知死活啊你!”
姑娘竖起耳朵听着,顿时收了一脸魅相,从头到脚打量着眼前的三个人,断定道“几位爷是外乡人吧!”
“是又什么样!”
杨皓之扬着头用眼睛斜着她,语气蛮横无理。
姑娘温婉的陪笑,顺着人的火气“这位爷别急呀,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几位若不知,我便费些口舌介绍介绍。”
姑娘手中的帕子朝后一挥,继续说道“我们照花台可是平城有名的小馆,每日都有舞台表演,男女皆可来此消遣,酒水茶点都是上乘的,诚不我欺哦!今日有幸请到了城中最火的戏班,几位角儿在里面正唱着呢,三位不妨进来坐坐,好歹远道而来,若是没来过京城最负盛名的照花台一坐,岂非白来一趟。”
三个人忍不住认同的点了点头,面色松动有些被说服。
杨皓之侧着耳朵,听到里面咿咿呀呀婉转如黄鹂般勾人心弦的唱词,越发心向往之,于是勾着两个兄弟的肩膀大摇大摆地朝里面走去。
坐在堂内认真听戏的人多,台上的角儿也格外卖力气,茶奈路过左侧戏台的时候,朝着那扮相浓艳绝美的旦角瞧了一眼,那双大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只微微一抬便与她对上视线。
茶奈笑了笑朝他轻轻点了点头,那花旦便借着人物剧情羞涩垂眸,扭捏着身段移到了台前。茶奈摘下拇指上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往台上一扔,抿着唇撩袍提步往楼上走去,她身后是络绎不绝的彩头跟着往名角的脚下飞去。
二楼原是一个个开放式的包间,但为了客人的隐私,便加了一面纱帘在廊外,顶端挂着一串铃铛,若是有什么需求,拉响铃铛,才会有侍者前来听候差遣。
茶奈走到舞台正对面最豪华的包间门口,转头看向楼下,大彪正站在楼梯口看向她,对上她投来的视线后轻轻点了点头,一转身像进来消费的客人一样选了一张空桌坐下,佯装着听戏的模样,其实他没念过书,从一出生起就是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后来才辗转来到周府,负责保护茶奈的安全。
茶奈抬手敲了敲门框,听到里面有人应声才推门走了进去。
包间里的地方不大,布置的简单雅致,最中间摆放着一张软榻,榻上铺着靠着的都是上好的面料,絮了厚厚的棉花在里面,榻中间放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几盘下酒的小菜,炉上温着酒,茶奈闻得出来,那是小馆里卖的最好的青梅醉。
陈源生正仰躺在榻上专注地听戏,屋子里一个随侍的下人都没有。
茶奈回身将屋门虚虚掩上,自顾自坐到另一侧榻上,陈源生与她相邀多次又在商场上交手颇多,似乎是因为清楚彼此的脾性所以不用赘述多言。
一曲戏止,台下爆发出一阵鼓掌叫好声。陈源生直起背来伸了个懒腰,扭动着活络酸软的筋骨,抬手将杯中的酒斟满。
“小周爷别光坐着呀,陪我喝一杯。”
茶奈垂眸看了一眼杯中酒,抬起手越过杯子抓了一把盘里的瓜子用手剥了起来。
陈源生忍不住笑出了声,抬起手肘撑着腮帮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茶奈的侧脸“小周爷还是这么谨慎,连我这个老朋友都信不过。”
“陈少爷也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自然知道防人之人不可无的道理。”茶奈说的漫不经心,手里却专注的和瓜子皮较劲,将剥好的瓜子仁整齐的摆在桌子下面。
陈源生许是喝多了酒,突然从鼻腔里嗔出婉转的一声,像是撒娇一般“请你来不过是因为不想辜负良辰美景,想与你杯酒絮言罢了,瞧你拘谨的样子,真是没意思的很”说着便在榻上打了个滚。
茶奈还从未见过他这泼皮无赖的模样,转眸思索了一瞬,拉响了帘外的铃铛,片刻,便有小厮出现在门前,朝茶奈躬身行礼。
“搬几坛子陈酿来”又指了指桌上的酒杯“把这些都撤下去,换成海碗。”
陈源生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只微微抬起眼皮安静地打量他,茶奈一回头便对上他有些迷离的眼神“既然陈少爷想喝酒,那我们便不醉不归。”
桂花的香味不那么浓郁,喝到嘴里有些淡淡的甜味,想来年头不久,度数也没那么高,但那甜腻的香味总引人沉醉,让人忍不住凑在鼻尖狠狠地嗅一嗅。
杨皓之刚一扭头便看到阿良端着酒杯像喝水似的猛灌自己酒,吓得他忙伸出手去阻拦“哎呦我的傻弟弟,那是酒不是水,你从未饮过酒,一会儿该醉了。”
阿良懵懵地点了点头,放下酒杯,肚子却在这时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他低着头用手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又抬头看了看周围推杯换盏的临桌,吧唧了两下嘴巴,那肥美多汁的肘子和大鲤鱼似乎在朝他边挥手边说道“快来吃我吧!”阿良哼了一声,嘟着嘴看着他身旁的杨皓之,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台上的丝弦锣鼓声又响了起来,一出戏咿咿呀呀地开场,杨皓之从落座之后,目光就被台上美艳婀娜的花旦给吸引住了,全程眼睛直直地,像是被勾了魂一般失神。
阿良扯了半天杨皓之都没有反应,便将视线转到对面的朱二哥身上,开口糯糯地说道“二哥哥,我饿,咱能不能点些吃的呀!”
朱二哥正和自己面前的那盘花生米较劲,听到阿良说饿便抬起头眨着自己无辜的小眼睛,眼神直往一边瞥“你问大哥,钱都归他管,他发话我就给你点菜。”
阿良气鼓鼓地嘟着脸像肉包子一样,一双凤眼幽怨地盯着杨皓之,直盯得他后背发凉,才悠悠地扭头看向阿良“怎么了弟弟?”
阿良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傲娇得哼了一声,把头一扭,看那样子像是在说你猜吧,猜不出来我就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杨皓之的眉毛愁得都皱在了一起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将目光转向低头剥花生的朱老二身上,朱老二有些人铁不成刚地憋了憋嘴,将手里的花生碎拍干净,把一盘剥好的花生米递给阿良“这都没看出来吗,阿良肚子饿了,你快点点些吃得吧,一会儿都给孩子饿瘦了。”
“嗐!我以为怎么着了呢!小二点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茶奈头靠着榻背安静的躺着,脸上挂起了绯红,似乎醉得不清。
陈源生整个人趴在矮几上探着头目光迷离却都交汇在茶奈脸上。
顶上的灯笼总不那么亮堂,明明暗暗,仔细瞧着茶奈那张乖顺清冷的脸色,总让人有种朦胧的错觉,像是隔雾看花,如何都瞧不真切,却丝毫不影响人们对它的喜爱。
“你真好看”陈源生呢喃地说道。
“陈少爷醉了,看男人都能看出好看来。”茶奈不咸不淡的开口,语气里满是不屑的讥讽。
陈源生嗤笑着,肆意的轻笑连带着身体也微微颤动起来。他手里把玩着一盏空了的碗,咕噜咕噜惹人烦躁。
“小周爷不愿以坦诚待之,陈某可以理解,你撑起周家不易,若被你的合作伙伴知道你打从一开始就在骗他们,会失了诚信,商人最忌讳失信,我懂!”
茶奈没有说话,继续闭着眼睛假寐。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不过是因为周家对你有恩,所以才这般缩手缩脚,你信我,你若同我在一起,周陈两家并一家,我定不让你受一点苦。”
他说着,越过桌子便握住了茶奈的手背,只一瞬间,茶奈便蓦的睁开了眼睛,迅速将自己的手从陈源生的手中抽了出来,下意识在衣服旁蹭了蹭,目光清冷的盯着顶上的花灯失神。
“多谢陈少爷错爱,您还是另觅良人吧。”
“是因为周珩吧!”陈源生眼中闪过狠厉,手指紧紧地攥着碗沿发出吱吱刺耳的声音“因为他当年为你赎了身,所以你芳心暗许了对吧!只是可惜啊”他突然阴邪的嘴脸抽搐冷笑了一声恶毒道“周珩已经死了。”
茶奈的瞳孔骤然放大,颤抖着浮现出泪花,渐渐染上一片猩红,她紧咬着唇里的软肉,却还是控制不住的酸了鼻子。
从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出这么残忍的真相,也没有人愿意打破她故意罩在自己身上的保护壳,不过是心疼她、可怜她罢了。
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周珩死了,只有茶奈整日欺骗自己他还活着,而且每一天都会陪在自己身边,在书房的桌前、荷花池旁、葡萄藤下,每一处都有他的身影,他一直从未离开过。
可真相总是残忍而赤裸的,她一心为自己所构建的虚妄世界也随着这个真相全都破碎成锋利的刀尖直直地插在她心上。
就好像她正做着美梦,却被旁人从床上猛得推了下来摔醒了,终于才得以看清自己有多痴心妄想。她变得无所适从、不知所措起来,她心乱如麻、心慌如鼓。
茶奈跌跌撞撞从榻上爬了起来,却被突然扑过来的陈源生从身后死死地箍住,她浑身酥软、四肢无力无法挣脱。
“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会对你好的,你相信我。”说着他便将唇贴在茶奈的脖子上胡乱地啄吻着。
茶奈拼了命的挣扎,任屈辱的泪水如檐上融雪一般,连续不断地落下,她的嘴唇发白,颤抖着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悲凉的话来。
“只因我出身卑贱,所以才叫你这般羞辱于我是吗,那你同那些狎妓的龌龊之徒有什么区别!”
陈源生虽然醉得糊涂却还是存了些理智的,听了这痛心疾首的话他突然愣住了,似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混账事,如铁一般的手臂有了些许松动,可也只是一瞬,便更用力地将人牢牢的锁在怀里。
“说我是乘人之危也好,卑鄙无耻也罢,今日我便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叫那阴魂不散的亡魂通通灰飞烟灭!”
陈源生摸索着攥住茶奈胸前的衣襟,刚要用力撕扯,瞳仁却突然怔住,白眼一翻,便卸了力气,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茶奈双腿一软哆嗦着跪在了地上,呼吸起伏的静默缓了许久,她眼神冷冷地回头瞥了一眼陈源生,淡漠的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抬手将自己脸上纵横的泪水和脖子上恶心的口水抹了个干净,随后便将手帕嫌恶的扔在陈源生的脸上。
低头沉吟片刻,心下一片悲凉。
若不是她早有准备,此刻便真要成为别人砧板上的一块肉了,她攥紧的骨节用力到发白,抖着腿,缓缓站了起来。
今日过节,倒也值得通宵达旦,不过台上唱戏的角都是肉嗓子,只怕再唱下去便要废了,于是戏曲落幕,歌舞续上,清雅的乐声伴随着女子曼妙的身姿简直比看戏有意思多了,可杨皓之却不这样认为,这几场戏听下来,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台上那个花旦曼妙的身影,根本挥之不去。
他注意到临桌有个男子也同他一样眼睛直直地,一个劲卖力地鼓掌叫好,便一直用幽怨的目光仇视着男子,看到起身鬼鬼祟祟地往后台去,不知怎得竟然忍不住跟了上去。
阿良先前喝多了酒便一个劲地往茅厕跑,可心里又放不下桌上的肉,脚下的步子便越走越快,一不小心和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人仰马翻般惨烈,他眼冒金星不忘礼貌的和倒在地上的人道歉,那人也着实奇怪,双眼猩红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好心扶他起来的时候竟然厚然无耻的钻到他怀里死死的抱着他,十分不客气,还张着那张烫人的嘴,摸索着蹭到他耳边温热的酒气和不稳的喘息痒得他半个身子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派喧闹声里,似有个沙哑的气声喃喃的在他耳畔低语“送我到楼上去。”
嗓音那般酥软黏腻,竟蛊惑着阿良的心,像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一样,悸动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