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白驹过隙
平城内外、行人如流、列肆招牌、浑若云锦、商贾云集、络绎不绝。
街头巷尾又迎来一番忙碌热闹的景象,无论前一天曾经历过怎样的黑暗与折磨,当太阳再次升起时,人们依旧要收拾眼下的一堆乱麻,把平凡的日子过下去。
新做好的彩色花灯琳琅满目巧夺天工,挂在人头攒动、行人如织的街上,要比去年的花灯更精美、艳丽,路过的小孩子是这样说的。
挂花灯的伙计从梯子上爬下来,捏了捏小孩肉嘟嘟的小脸蛋反驳道“每年的花灯都是一样的,去年的也好看,只是你见过便忘记了”小孩子不服气的朝他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囔一句,接着放大声音朝他吼道“才不是这样的,明明就是今年的更好看”说完便做了个鬼脸,屁颠屁颠的朝着更热闹的街角跑去。
伙计在身后挥了挥衣袖,不打算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一般见识。
乞巧节作为姑娘们最喜欢的节日,每年这个时候街上都会通宵达旦热闹非常,今年有更多南方的杂耍戏班涌入平城,可算让城中的百姓开了眼,那些新奇的好玩的剧目行头一落地便吸引了许多百姓的目光,八方来客汇入平城,仿佛比年节更加热闹隆重。
有三个牵着马儿刚入城中的外乡人在一派欢乐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们身材魁梧,面露凶相,发现路旁有小孩怯怯地盯着他们,还朝人家吹胡子瞪眼睛,吓得小孩哇地哭出声来,忙躲在家大人身后,凄惨的哭嚎声很快又被街上更嘈杂的声音掩盖。
“你虎啊!吓唬小娃娃作甚!”杨皓之推了一把大胡子的脑袋,又在他的屁股上补了一脚。
大胡子摸摸脑袋,又揉了揉无辜的屁股蛋儿,小眼睛可怜兮兮的委屈着“我也不想这样啊。”
“大哥,大哥,你就别打阿良了,明明是你叫阿良留络腮胡子的,说他原本的肤色太过白嫩,虎头虎脑容易被别人欺负,现在他成了这副吓人的古怪模样你有很大的责任。”
“你的意思是怪我咯?”杨皓之眉毛倒竖,夸张的睁大了一双小眼缝。
“你听我给你分析啊!”
老二吧啦吧啦一张口便像念经一样叨叨个没完,杨皓之的脸色逐渐烦躁,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在空气中潇洒一弹,有些不耐烦的说道“知道了知道了,就你话多,显你显你!快想想我们今夜住哪吧?”
“就住福缘客栈吧,这个名字吉利!”阿良指着街边一栋三层的小楼说道。
“我看行,福代表了福气,我们入住以后会为我们带来福气,也预示着我们此行将会一帆风顺。缘字说明我们与平城有缘与这间客栈有缘……”
听到这话杨皓之瞬间露出一脸习以为常又夹杂着嫌弃的表情,阿良也有点儿受不了,只是脸盘被胡子挡了个严实,只从他的眼神中显露出一二。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将马拴在门外的木桩上,便勾肩搭背地迈入了客栈,丝毫没有要搭理朱老二的意思。
杨皓之边走着边拍了拍阿良的肩膀,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阿良“不要嫌弃你二哥,他小时候贪玩,头磕到了屁股蛋,我们一定要多关爱他,不要放弃他。”
阿良听着认真的点了点头,扭过头去目光满是同情的看了一眼他那站在街上依旧指着匾额插着腰自言自语的朱二哥,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丹凤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猛的回过头来,盯着杨皓之的侧脸,一脸天真懵懂的问道“大哥,你上次不是说,二哥是因为被流氓打坏了头才这样的吗?”
杨皓之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忙摆摆手糊弄道“呃,无所谓无所谓,诶阿良,你想不想吃猪蹄?”
“好啊好啊!”阿良顿时两眼放光,兴冲冲地拍着手,像小孩子一样吧唧着嘴巴,听到好吃的,便把一切都抛之脑后。
风过无痕,轻颤涟漪。
水缸中养着的莲花有些已经凋谢,垂着头七七八八地倒着,如水上剪影一般凄美。
莲蓬不大,莲子结得也有些消瘦,就这样放任它枯萎凋零也是可惜,不如插在屋子的瓷瓶里摆到桌上观赏来得赏心悦目。
环缘将莲蓬摘下,又抓了一把鱼食扔到缸里,有几尾红色的鲤鱼浮出水面,争先恐后的将水面上漂浮的鱼食分食干净。
跟着环缘的脚步,路过庭院中的垂花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太湖石假山,二层小楼被假山所掩映,在顶上冒出硬山式小阁楼,左侧的玻璃花窗敞开着,檐下挂着一架黄铜材质的笼子,鹦鹉乖巧的站在上面,脚上没有锁链,不飞也不吵,安静的瞭望着自由的天空。
门楣上挂着镂花匾额,上写御风二字,檐下是雕梁画栋的月梁、漆红的廊柱、镂空木雕的梁托,可谓巧夺天工、奢华无比。
院子里没有修葺石板路,长满了柔软的厚草甸,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踩踏多了便能看到一条小路往假山后延伸。
期间蜿蜒的沟渠似曲水流殇,隐匿在细草间,不熟悉的人很容易失足踏入水中。
庭院左边种着如凤龙飞的梅树,右边放着一架秋千椅,围着院墙边种着一排茂盛的翠竹、几株芭蕉。
大橘正在草地里玩线团,看到环缘的身影便站起身来,呆头呆脑的盯着她打量了片刻,随后迈着优雅的猫步走到她裤脚边殷勤地蹭了蹭,环缘蹲下身摸了摸它有些失色的皮毛,微微叹了口气“可怜的小东西,又被你主人赶出来了是不是,可你朝我撒娇也没用啊,我是不会带你上去的”大橘听到这话,瞬间垂下了尾巴,特别傲娇的瞥了她一眼,甩了甩身子,头也不回地回到草地里继续玩它的线团去了。
“臭大橘真现实!”
环缘推门而入,就看到茶奈穿着素白的里衣,头上的呆毛翘起,乖坐在窗边的榻上,仿佛是刚起床的模样,身边散落着各种颜色的丝线,手持圆形小绣架,阳光能穿透薄薄的绸布,针起针落间是一株成型的兰花。
环缘将莲蓬插到桌上的粉彩梅瓶里,伸手夺过茶奈手中的绣架细细品鉴起来。
“如何?”
环缘的手指腹轻轻地抚过兰花绽放的花蕊,只绣了一半的丝线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栩栩如生一般。
“再好的绣娘都不及真心重要,这花里有你的心意,自然胜过世间所有绣品。”
茶奈浅浅的笑了笑,伸手接过绣架,手腕又仔仔细细的翻起针线来。
“姐姐可知道我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姑娘吗?”
环缘倒茶的手一顿,抬眸瞧了她一眼,将茶杯斟满,递给她后又为自己也倒了一杯。
茶奈没有等到环缘的答话,也似乎并没有在等她的应和,自顾自说道“每次捏起针拿起线,绣布上描好的花样时,我才觉得自己还是个姑娘,我当年答应了他一定要绣一个更好的香囊送给他,可是这些年我烧了那么多香囊给他,他却一次都没有在我梦里出现过,许是他真的不喜欢吧。” 茶奈自嘲的苦笑着。
环缘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锦盒里的丝线“还记得你当初为我选夫婿时曾说过什么吗?你把我叫到屋里来,说为我寻了一门好亲事,是我们瓷窑作坊里一个老实的工匠,你观察了他许久,是个不错可靠的人。
你还说叫我不要怪你,身边有那么多商贾富户却把你指给一个拿着固定月钱的手艺人,你说商人重利多算计,身边诱惑诸多,是最容易在纸醉金迷的名利场里迷失的人,手艺人能吃苦耐劳踏实安稳的过日子,这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说实话,我当初的确心里有些别扭,觉得自己值得托付更好的人,可成亲这几年,我们的日子过的平静安稳相敬相爱。”
环缘将视线慢慢转向窗外,看着偌大的周府一重一重精致错落的屋檐,听着耳边隐约传来的前院的热闹声。
后来周家的生意越扩越大,住在府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便在院墙东面向外扩出几间侧院。
茶奈不愿住在周珩原本的屋内,索性将屋子封了起来,搭了张床,一直住在书房里。
早些年的事多应酬也多,后来在魏妈妈的坚持下才在周府后又扩出一进院子,盖了现在的小楼。
环缘转过头盯着茶奈低垂的眉眼,鼓起勇气再次开口道“四年前我嫁人、三年前魏妈妈抱了孙子,今年又添了一个孙女、去年刘叔因病辞去回乡下养老、小多成了府里的管家,没事便拿着鸡毛当令箭、大橘的毛色都不鲜亮了却还是鬼机灵得很。
如今每个人都过得很好,你呢?什么时候为自己考虑,过了这个冬天便是第八个年头了,斯人已逝,一切都该放下了。”
茶奈一恍神,针便直直戳到了肉里,她也没觉得疼。
茶奈没有搭话,她不动声色的扔下绣架,佯装平常的伸了个懒腰,从榻上站起身来,走到衣柜前开始在里面翻找衣物,有心遮掩着说道“昨个回来晚了,都没洗洗便睡下了,姐姐先坐着,我去泡个澡便回来。”说着便闷着头急匆匆跑下了楼。
环缘习以为常的牵起嘴角无奈一笑,转回身开始帮她整理凌乱的丝线,却瞥见方才绣了一半的兰花上晕染开一抹鲜艳的血红。
自清凉亭以后的院落便只有魏妈妈、环缘和小多可以随意出入,小多正张罗着院子里花灯彩绸的布置,便听到门房的小厮急匆匆跑到院子里,嘴里高喊着“管家,管家。”
小多皱着眉头“火急火燎的做什么,有狗在后头撵你吗?”
果子有些委屈地拍着胸口顺气“不是,没有狗的事儿,是陈家少爷又派人来送帖子了”说着将手中的帖子在小多眼前晃了晃。
“还说不是狗的事儿!”
小多面色有些烦躁地咋舌,一把扯过帖子,朝果子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我拿给少爷就成。”说完又吩咐了几句挂灯笼的下人,便背着手往后院走去。
小多原本是要直接上小楼的,正巧抬头瞥了一眼,看到窗户敞开着,便停驻在原地朝楼上喊道“姑娘,环缘姑娘。”
片刻,便瞧见环缘趴在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朝下看,小多笑了笑忙举起手中的帖子“陈家少爷又送来拜帖了。”
“姑娘在沐浴,你稍等片刻。”说完便消失在了窗前,没一会儿就出现在小多面前。
“这陈家少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几次三番往府里送帖子,姑娘应该小心提防才是。”
环缘正动手拆着外面的信封,听到这话抬头睨了他一眼,轻笑道“你这傻小子都晓得的事姑娘那么聪明会不知道?”
“那她还次次都去赴约……”小多越说越小声。
“行了,少操这闲心吧,府中的事还不够你忙的吗?”
小多被臊红了脸,羞涩地挠挠头“那我去忙了。”
“你们自个儿热闹就成,别来招惹姑娘,回头又勾起了她的伤心”正说着,话语突然一顿“罢了,无论如何她都是要伤心的。”
环缘的眼神虚着焦,仿佛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小多眸色沉了沉,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茶奈的身子在浴池里泡着,眼神却盯着水面上晃动的花瓣失神,屋内热气氤氲,环缘走到她身后她都没有发现。
“还不舍得出来吗,再泡下去就成蛤蟆了。”
环缘一出声,吓得茶奈一激灵,忙捂着胸口顺气,环缘握着她的胳膊将她拎出浴池,用柔软的布裹着,擦去身上多余的水珠。
茶奈有些别扭地缩着肩膀“姐姐不用来伺候我,我自己可以。”
环缘瞥了她一眼又看向一旁的矮凳“陈家少爷又派人送来了帖子,今夜在照花台设宴。他如此频繁来邀,八成是已经识破了姑娘的身份,姑娘还去赴约吗?”
茶奈嗤笑一声,眼光深邃“选了这样的日子和地方,此番只怕不能糊弄过去了,不过这样也好,把话说开了,好叫他死心。”
“若是……若他……品行端正”环缘支支吾吾地开口,小心翼翼地斟酌道“我知道在你心里少爷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可总还有第二好,第三好的,你……”
“姐姐”茶奈厉声打断了她,将手中的布条郑重的放到她手中。
环缘咬了咬嘴唇,朝她飞了个白眼,不情不愿的将布条裹在她胸口上。
“这么裹着七年胸都小了。”
环缘说的有些委屈,好似是她受了这些憋屈一般,难受得厉害。
茶奈忍不住低笑出声,整个人颤抖着像筛子一般,语气轻快的说道“皮囊罢了,难不成姐姐想叫我重操旧业。”
“不许胡说!”环缘蓦地急红了眼圈,眉头难过的皱在一起。
茶奈知道这些年不光她一个人在承受苦痛煎熬,从前周府留下的人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只顾着默默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不叫她分心罢了。
“姐姐真真是年纪越大,泪窝子越发浅了,我只是开个玩笑,又不是真的,姐姐别这样伤心了。”
“从前知道你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人,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你,又眼红少爷对你好,人前人后做了许多伤害你的事,我们相依为命的这些年,我才知道你也只是一个苦命的人罢了,我很后悔自己从前做的那些糊涂事,害苦了你,希望你还能原谅我。
我原本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起这些才好,今儿也不知怎么了,一秃噜,全都说了出来。只要一想到你从前经历过的一切,就觉得自己同那些伤害你的坏人是一样的可恶。”
环缘说着眼泪止不住地落下,茶奈将下颚搭在她的肩膀上,安慰地顺着她的后背。
“没事没事,我懂得的,能够遇到公子,来周府生活,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从前的那些不好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姐姐也忘了吧。还是姐姐从前告诉我的,日子要向前看才好。”
环缘闷闷地呜咽着,肩头一抖一抖的打着颤,手臂紧紧的搂着她,用了全力般。
从楼上敞开的窗扇望出去能看到蔚蓝的一碧如洗的天幕,一墙之外的老梧桐上,绿意葱茏间晃晃悠悠落下一片硕大卷曲的枯叶。
人间的悲喜或许并不相通,但好在走过泥泞的黑暗时,他们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悬挂在屋檐下的鸟笼上,一只浑身绿羽头顶一撮红毛腮边是两坨娥黄的漂亮鹦鹉,边荡着秋千玩耍边自言自语道“好啊……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