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上元节
上元节这天鼓楼有热闹的庙会，各种样式的彩灯琳琅满目，挂满街头巷尾，本就不宽敞的十字街一下子涌入了更多的人潮，橘红的夕阳顺着鼓楼的重檐琉璃屋顶缓缓滑过朱红的围墙，浑厚绵长，低沉悠远的击鼓声从鼓楼的十字街扩散到整个平城所有角落。
周珩在前面走着，一侧身的距离茶奈左手扯着他长袍上的盘扣，右手端着油纸包，有丝丝热气飘散出来，原来是金灿灿热乎乎的豌豆黄。
茶奈出门的时候肚子里吃的饱饱的，但是一走在这样热闹的街上，耳边都是卖力的吆喝声，鼻端交织的都是各种食物的香味，好像不买些好吃的拿在手里边逛边吃，就白出门一趟似的。
她脑袋上戴着一顶色彩艳丽的棉布做的虎头帽，帽绳上挂着的两个白色绒团垂在肩头，帽顶立体的老虎耳朵走起来呼扇呼扇十分可爱。
先前他们路过安定桥的时候，看到有位满头银发的老阿婆蹲坐在桥边的石墩前摆摊，双手交叠的揣在袖口里，鼻子耳朵冻得通红，面前的灰布上，摆着许多自己亲手绣的绣品，有耳套、虎头鞋、虎围嘴、虎面肚兜，但都是小孩子用的物品。
茶奈一走到摊位前就迈不动步子，左手用力扯了扯周珩的袖扣，周珩冷不防身子趔趄了一下，忙回头疑惑的看向茶奈，瞧见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上的绣品，悠悠的开口戳穿她“那都是小孩儿用的东西。”
茶奈怯怯的抬眸用无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周珩，似乎他再不答应，下一秒就会有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
“买，喜欢哪个自己挑。”周珩无奈的妥协道。
茶奈的眼中立刻流露出灼灼的喜悦，她蹲在摊位前一个一个仔仔细细的挑选起来。
周珩含着一抹笑柔柔的注视着她，眸光一亮，突然弯腰从地上拿起一顶虎头帽戴在她头顶“囡囡”
“什么”茶奈头顶着帽子，帽扇盖住了耳朵，扭着身子有些费劲的看他。
“就这个吧阿婆”周珩从口袋里掏出多一倍的钱递给老人家，一只手拽着一头雾水的茶奈从地上站了起来，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周珩心里清楚，茶奈是善良心软之人，那老阿婆年事已高，还要天寒地冻的出来摆摊，她伸出手接钱的时候，满手的冻疮裂纹，可她还是要做绣品，拿出来换钱，又或者这是她全部生计的来源。
周珩虽然自小在锦衣玉食般的生活中长大，从没有为银子发过愁，但自从爹娘去世以后，需要他独自一个人面对周家的重担时，他才终于体会到了生活的种种艰辛和不易，这些年，他也陆陆续续捐赠了许多救济金，算是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
茶奈年纪虽小，却也真真切切的体会过生活的苦楚，但她比周珩聪明，老阿婆人穷志不穷，不偷不抢靠自己的手艺本本分分赚辛苦钱，他们花钱买东西，既给老阿婆留了体面，也在另一种程度上宽慰了自己的善心。
一点点银钱或许不能帮她彻底摆脱生活的困境，但却将生活的希望一并赠予了她。
“想不想放孔明灯许愿啊？”
茶奈顺着周珩的目光抬起头朝泼墨一般的夜空看去，除了微弱的星光，还能看到随着风逐渐飘远的火光。
“传说，人能想要实现自己的愿望，就要想办法让天上的神仙知道，可是怎么才能叫神仙们知道呢，他们住在那么高，那么远的天上，于是，便有人想到会飞的鸟，如果心愿也可以飞，像鸟一样，飞到天上去，那天上的神仙不就都知道了吗，后来人们便发明了孔明灯，将自己的心愿用笔墨写在纸上，随着风送到天上，愿望就可以实现。”
“那如果飞到一半掉下来，愿望岂不是就不能实现了？”茶奈一开口就问了一个很扫兴的问题。
“人们只是习惯把心愿寄托在美好的事物上，有了期盼，再难熬的日子便也能过的下去。”
茶奈低着头茫然的哦了一声，此时她并未把周珩的话放在心上，一个人在没有所求所盼的时候是不会想到要去祈求神明些什么的，只有真正求而不得时，才会去想方设法、绞尽脑汁，所以当某一天茶奈放满一整个河道的花灯、虔诚的跪倒在佛堂前、行善积德，乐善好施、点燃一整个夜空的孔明灯时、她才终于明白周珩曾经说过的期盼究竟是什么滋味，所有的执念都罄竹难书、所有的渴求都欲壑难填。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此刻，繁华热闹的街头，茶奈手里拿的满满当当，既要牵着周珩防走丢，又要拿着刚买来的小点往嘴里炫，于是便将那串刚沾得的冰糖葫芦塞到臭着一张黑脸，不情不愿的周珩手里，他口嫌体正直，拿着糖葫芦的那半边胳膊僵硬的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模样着实有些滑稽。
他们晃晃悠悠路过广源楼的时候，茶奈立刻停驻了脚步，仰着头注视着檐下那面华美的木质匾额。
广源楼是平城有名的百年老戏楼，听说是从前一位爱听戏的王爷所建，后来没落过一段时间，京剧繁盛起来以后才重新描漆开张。
戏楼总共有两层，重檐歇山式屋顶，檐下雕梁画栋，仿江南园林样式，面阔五间，后有抱厦，此刻的楼中正敲锣打鼓的唱着昆曲牡丹亭。
周珩瞧了一眼茶奈的侧脸，见她悠悠的回过头来直勾勾的注视着他，便知晓了她此刻的意图，于是脚下转动方向，朝着门口的售票处走去。
昆曲高雅，对于戏迷的要求也颇高，所以受众有限，进到楼中一瞧，才发现好些座位还都空着，周珩便选了旁边靠中间点的位置坐下。
楼中的茶水点一壶可以免费续，大多茶楼也都是这个规矩，但干果小吃什么的就得另收钱。
茶奈端起一杯刚斟满的茶喝了一口，苦着一张脸勉强咽了下去，刚放下手中的茶杯就看到周珩端起了杯子，连忙出手制止，在周珩疑惑的目光中缓缓摇了摇头，随即周珩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茶奈环顾四周后，拢着手心凑到周珩耳畔小声耳语道“这茶水可真难喝，难怪看戏的人都百无聊赖的坐着，有些靠着椅背都快睡着了，八成也不是自己买票进来的。”
周珩不置可否，茶奈继续说道“老板这么不会做生意，台上的人唱的再好也是留不住戏迷的。”
“那若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办？”周珩借机给茶奈出难题。
茶奈悄悄把藏在袖口中的艾窝窝一口吃在嘴里咀嚼着咽下，拍了拍手上掉下的芝麻，一脸正色的说道“首先，茶叶要全部换掉，换成高碎。”
“高碎？”周珩难以置信的看着茶奈“碎末是弃之无用的东西，贫民舍不得花钱才会买这种碎末来喝，你竟然要换成高碎，我瞧着你可比老板不靠谱多了。”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呀”茶奈皱着眉，一脸认真的模样，试图同周珩摆事实讲道理。
“公子是知道的，魏妈妈的嘴可是出了名的挑剔，但我有次给她沏茶的时候，瞧见她纸包上写着的就是高碎，我同她闲聊的时候了解到许多关于茶叶方面的学问。高碎可不是次品，而是高档茶叶的碎末，虽然总被人诟病，难登大雅之堂，但茶叶仍然是好茶叶，只不过失了形，若是放在茶壶里冲泡，香味依旧是毫不逊色，更何况，客人更在乎的是茶的品质，和唇齿间的口感，况且这茶只是作为赠品，又不用花钱买。”
“赠品？”
“买干果小点，免费送茶水。”茶奈一脸认真的说道“也要选品质好的，别家没有的，最好是有独一份的供货渠道。”
台上的戏曲恰巧落幕，舞台歇了场。
周珩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浅浅的抿了一口，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砸么着嘴在心里嘀咕着“这茶确实难喝了些。”
锣鼓点开场，看客们纷纷鼓掌，茶奈也跟着鼓。
周珩抿嘴一笑，戳了戳茶奈的肉脸蛋“怎么样，能听得懂台上唱什么吗？”
茶奈理直气壮的摇了摇头“听不懂的东西多听就是了，看不明白的文章多看就懂了，重要的是愿不愿意下功夫、花心思，这不是公子教给我的道理吗？”
周珩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懂得取舍，宁缺毋滥才是。”
周珩伸出手指指向身旁那一堆刚买的物品“带你去逛各种铺面，除了拓宽眼界之外，更重要的是博览群芳、博学多思，做生意嘛，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固然没有错，但一味的守旧也等同于自掘坟墓。”
他的眼神环顾四周，打量着周围的看客。
“大厦将倾，存亡继绝之际，连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都已经天翻地覆了，必须得寻求新的出路才行。你想想看，洋人带来的新奇玩意儿刚来这儿的时候是不是有些水土不服，但是很快不就有人发现了商机不是吗，所以布铺要维继下去，是时候该做出一些调整了。”
“李伯之前别出心裁设计的那几个样式新颖的衣裳，不是挺受欢迎的吗？”茶奈边用手剥着瓜子皮边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单单从一方面努力是不够的。”
“我知道了，除了新颖，更重要的是独一无二，要在平城一众铺面里独树一帜，独领风骚才行。”
“嗯，那你说说我们怎么才能做这个领头羊呢？”
茶奈手指点着下巴，眼珠子骨碌碌转悠来转悠去，突然把桌上的瓜子皮推到桌边，然后拿起茶杯当做象棋似的指挥起来。
“首先布匹的货源很重要，品质和工艺都要上乘的，不缺钱的顾客更看重细节，但是成本太高对我们不利，机器生产就能极大的压缩时间，降低成本，所以我们要组建自己的工厂，或者找工厂合作。”
周珩没有说话，拿起茶壶将空空的茶杯里填满。
“但我还有一个不错的想法，就是组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货运行，这样不仅是布铺，我们还可以供应城中别的商铺的货源，一举两得。”
“承包货运行的可都是些硬骨头，要门道有门道，要靠山有靠山，我们初来乍到，怕是行不通。”
“周家世代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贸然涉足不擅长的领域，要承担的后果你赌的起吗？”
茶奈听到这话心里有些打退堂鼓，她只是脑子一热，有什么想法便直言不讳的说了出了，的确没有结合实际，属实不太稳妥了些。
“你要知道点心只有那么小一块。”
周珩抬起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小小的无形的圈。
茶奈斟酌了一瞬，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周珩的眼睛，突然一脸认真严肃的说道“公子，弱肉强食，如今这世道本就不太平，你不来抢夺别人的，别人早晚也会来抢夺你的，就像你说的，点心只有那么小一块，自然是有能力之人才配拥有的。”
周珩当然知晓自己在从商这条路上走的过于保守了些，也并没有什么天分，或许是出发点不同的缘故，他一直害怕急功近利，只想守住父亲留下的基业而已。
看到周珩凝眸垂睫，沉默不语，茶奈察觉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话，心虚的用眼神打量着周珩的脸色，抬起双手搓了搓自己肉肉的脸颊，想办法给自己找补了一下。
“其实我们还可以找人来宣传一下，只要经营我们自己独特的风格就好，不一定要那么冒险豪赌的。”
茶奈结结巴巴的自圆其说“普通人家虽然一年到头来也做不了两身衣裳，但这个受众群体庞大，可以用一些小优惠，来吸引更多人，当然，我的目的不是要和别的铺面打价格战，不过是想着薄利多销罢了，库存无法积压太久，另外，仓库的费用和材料的维护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前几年被白蚁咬坏的那批库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上海的香粉不是找了摩登小姐代言做宣传吗？”
“你是说我们在香粉铺子里看到的那张报纸？”
茶奈点了点头，将视线缓缓转移到戏台上。
周珩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疑惑的拧着眉。
“京城名伶！”
茶奈颇为得意的扬了扬下巴，一副胜券在握胸有成竹的模样。
周珩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端起了桌上的茶碗“你不妨再帮我想一想，如今哪个生意最赚钱，我好现在就转个营生做买卖。”
茶奈当真认真的思考起来，突然眸光闪烁，一拍脑门说道“米面粮油都行，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我看是你饿了吧，小馋猫！”周珩愤愤的用手指头戳了戳茶奈的眉心，她皱了皱鼻子，气鼓鼓的抓起一旁的糖葫芦，啊呜一口塞到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