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随风
旧库房里长久没有人来过，到处积攒着厚厚的灰尘，房梁上挂着一张张叠在一起好似迷宫一般的蜘蛛网，天花上的彩绘布满细碎的裂纹，油彩暗淡，有些已经斑驳脱落。
屋子一没有人来踏足，破败感便会日积月累的迅速堆积，像是十年八年才会有的尘土，在短短一两年内迅速蒙上，总让后来的人恍惚，是否当真过去了那么久的时间。
环缘举着鸡毛掸子弯腰猛得咳嗽起来，呛红了眼眶，呛出了满眼的泪水，她吸了吸鼻子，捏起袖口抹了一把湿润的眼角。
茶奈用手扇了扇光线里悬浮的沉灰，仰着头来回打量着破旧的天花和窗棂，听到环缘的话不由惊讶的睁大了双眼。
“只三年没人进来过吗？至少得有十年了吧，你看那门上的锁孔，锈的都插不进钥匙了绝对不止三年！”茶奈十分笃定的说道。
“的确是三年没人进来打扫过了，至于这旧屋子空置了多久，那我就不清楚了。”
环缘用鸡毛掸子扫去红漆木箱顶上的土，伴随着轴承吱呀呀的艰涩声打开了顶盖。
“要不是魏妈妈突然想到这屋子里还放着一箱贵重的东西，只怕再过三年也不会有人来这里打扫的。”
“这屋里的东西都是什么人用过的呀？”
茶奈好奇的探着头往箱子里瞧，环缘扭头盯着她凑近了些神秘兮兮的说道“都是姥爷夫人的旧物。”
茶奈和她四目相对，眼神中满是探究，环缘忙蹙了蹙眉“其实我也不知道，是魏妈妈同我说的，咱们今天来找的玉如意，就是从前夫人的旧物，听说是从宫里流落民间的，是当年姥爷娶夫人时众多聘礼中的一份，毕竟白家在上海可是有钱有势的大家，送人礼物总不好太寒酸。”
“哦”茶奈有些怅然的应了一声，便埋着头打扫起了一旁的灰尘。
环缘悄悄用余光打量她好几眼，犹豫的问道“白小姐这么快就嫁了人，这事你怎么看啊？”
茶奈被问的一愣，目光闪躲的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凑近了桌角的浮雕花纹，仔细擦拭起来。
“我能怎么看啊，嫁就嫁呗，她那么有钱，自然是不愁嫁的。”
茶奈漫不经心的说着，看似随口一说，其中难免掺杂着羡慕的成分，有些人一出生就已经站在别人倾尽所有都难以企及的高度上了。
似乎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不需要怎么垫脚，或许都不用伸手，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好东西飞到她面前，任她随意挑选。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是茶奈一辈子都奢望不了的梦，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不是她一个粗使丫头可以去做梦思考的事。
“我的意思是，她之前和少爷那么好，我还以为，她会嫁进来做少奶奶呢，结果……诶！那天白小姐来找少爷，你在书房里，少爷到底说什么了，自那之后，白小姐怎么就回上海去了？”
茶奈的背脊僵硬着，支支吾吾张不开嘴，她一准备说谎就先露怯。
“也没说什么，就是少爷说和她只是朋友而已，就这样。”
“就这样？”
茶奈一脸真诚的点了点头，环缘皱着眉，依旧满脸的难以置信。
其实那天茶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厚着脸皮没有退出书房，而是继续坐在屋子里光明正大的偷听，虽然当时周珩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可即便她走了，也是会站在门口偷听的。
她一直如坐针毡，渴望听到些什么，又害怕真的听到些什么，像块坚硬的石头，连屋子里来回流动着的空气，她都要拽进耳朵里翻来覆去的琢磨。
那柄金镶玉通体浮雕绿如意当真是工艺精美，不愧是从宫里流出来的宝贝，茶奈捧在手心里，两只眼睛都看呆了。
“说句实在话，你不觉得咱们的少爷是个特别冷的人吗？”环缘轻轻的叹息一声，小心翼翼的接过茶奈手中的玉如意放置在锦盒内盖好了盖子。
“冷？”茶奈仔细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他不冷，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环缘愣了一下，随即扬唇一笑“我自然是知道他好的，可我说的冷是他太过冷静自持，是和所有人有距离感有隔阂的那种冷。”
茶奈凝眸思索片刻才说道“古人不是总说高处不胜寒么，大约他给别人的就是那样的感觉吧！”
“高处不胜寒？”环缘抬了抬眉毛有些诧异“看来你在书房受到少爷不少的熏陶啊，你懂什么是高处不胜寒吗？”环缘下意识打趣着，心口突然萦绕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就算过了许久还是有酸涩漏进心缝里。
茶奈羞臊的抿着唇摇了摇头“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吧。”
“他对你好吗？”环缘知道自己问的是废话，可是她就想听茶奈亲口说。
茶奈沉吟片刻，清亮的眸子在眼前旧物堆砌的屋子里轻轻略过。
周珩对她好吗，这个问题在茶奈心里一直都是肯定的答案。他事无巨细，心细如发，很多茶奈粗心大意的时候，都有周珩在身边提点帮衬，他性情温润，偶尔严肃冷脸，也都是对她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在发作，他让茶奈觉得他已经很好了，可下一次，他又能让茶奈觉得他可以更好。
茶奈闷头回忆着，慢慢烧红了脸颊。
环缘还在一旁认真等着茶奈开口，绿竹便从门外招呼不打的走了进来，抬手用帕子捂着口鼻，有些嫌恶的翻了几个白眼，她走到二人旁边，一把抱起放在桌上的锦盒，恨恨的瞪了二人一眼，扬着头转身离开了屋子。
“我会把你们偷懒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魏妈妈。”
“哎……”茶奈刚想说什么便被环缘扯住了衣袖。
“算了，由她去吧。”
往年的账本都是年前就整理好的，今年为了给茶奈练手，连同积年的旧账本也一并给了她，由她负责整理查阅。
周珩也不催促她，只说若是能在上元节之前整理出来，便带着她去赏花灯。茶奈对这个方法很是受用，紧锣密鼓的埋头苦干，终于在上元节前一天，将厚厚的几摞账本搬到周珩面前。
周珩的手指从账本上划过，满意的点点头“整理的很工整简洁，账目也十分清晰。”
茶奈似乎并不认同，她啧啧两声，苦着脸摇了摇头，露出为难的神色。
“怎么了？”周珩疑惑着抬起头打量她，只以为她是担心上元节能否出去玩，便开口安慰道“不用担心，答应了你的就一定会带你去。”
不曾想茶奈还是连连摇头，故弄玄虚的从食匣里捡起几粒葡萄干放到嘴里，仔细地咀嚼起来。
周珩眉头微皱，当着茶奈的面将食匣一整个端走放在身后的书架上，茶奈眼巴巴地看着，不满地嘟起嘴来。
周珩环抱双手，颇有一副你不说就不让你吃东西的架势，茶奈只好妥协般耷拉着脑袋，用指甲扣着昂贵的黄花梨灵芝纹束腰长桌的漆面，嗫喏半天才开口。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公子？”
“你问”周珩忙应道。
“公子有没有在查账的时候发现过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周珩仔细回想了一下，认真地摇摇头“没有”
茶奈鼓起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抻着桌案往周珩面前凑了凑，歪着脑袋说道“那如果我说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公子会生气吗？”
“我为什么会生气？”周珩有些莫名其妙地嗤笑一声。
“因为茶奈比你厉害，你没有发现的问题被茶奈发现了。”
周珩看着一脸骄傲的茶奈，笑得特别宠溺“那好啊，你来说说看，你究竟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茶奈立刻绕到周珩身边，顺手抓了一把食匣里剥了皮的瓜子仁，慌忙塞到嘴里，生怕慢一点会被抢走，周珩被她的小心思可爱到，忍不住温柔的笑着，从果盘里拿起一个橘子，剥了起来，橘子的清香霎时扩散开来，惹得茶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橘子饱满的果肉。
茶奈咽了咽口水，翻开府里的一本账本，里面都是府中日常的开销，她的手指指向标有厨房一栏的采买金额。
“我反复算过很多次，这里买土豆的钱和总金额对不上，而且只有这一项对不上，开始我以为是记账的人出了错，后来才发现有人用更深的笔墨篡改过上面的金额，或许是不小心漏掉了这一项，才被我给发现的。”
周珩凝眸蹙眉，将手中剥好的橘子连皮一起放在茶奈手边。
“我悄悄去刘叔那里看过厨房十年之内所有的采买单子，账本上所记的和实际的金额、斤秤与近两年的账本有很大的偏差，可以说，支出的金额一直在逐年增长。”
茶奈把橘子肉拿在手里，又挑了几个果脯放到嘴里，周珩见她探来探去的麻烦于是就把食匣移回了桌案上。
“我还在想，或许是物价波动也不一定，于是我就到街上几个供应处和……啊”茶奈正认真说着，猛不防被周珩突然用力抓住了胳膊，叫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你竟敢私自出府？”周珩有些严肃，凶得茶奈有些心虚，想到自己是有报备过这才理直气壮了些“公子不在府中，我和魏妈妈报备过才出去的，没有乱跑，很快就回来了。”
饶是这样周珩的脸色也没有松动，他的手用力地捏紧了茶奈胳膊上的软肉，直到她疼得挣扎起来，才后知后觉的松开了手，严肃的说道“以后不许你随便乱跑，听到了吗？我不在你要是走丢了怎么办、遇到坏人怎么办，我要是找不到你怎么办？”
“我是为了……”
“为了什么也不行！”
周珩第一次吼茶奈，她吓得一动不敢动，眼睛睁得硕大，怯怯地瑟缩着肩，揉着还隐隐作痛的肉肉。
周珩看到她这副害怕的模样，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的确有些失常，行为也有些过激，可是他真的害怕极了，酒楼当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事情发生在茶奈身上他没办法抱一丝侥幸。
就在几天之前，周家有个亲戚突然造访，说是手中有一批来自成都的丝绸，虽不及蜀锦精美但品质极高，周珩一直都希望能打通成都的货源，听到这个好消息开心得不得了，为了叫茶奈也开开眼界便也带着她同行，临出门时又觉得不妥，男人们谈生意带个姑娘始终不方便，便将之前那身小厮的衣服又拿给茶奈换上，这才放心。
几个人约在翠微阁二楼的包间里，周珩到的时候只有他那个亲戚，两人闲聊了片刻，货运行的老板便走了进来，他带来的货着实不错，蜀地丝织手工业远近闻名，早在周珩的父辈便看中蜀地的丝织品，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货源。
此次相谈甚欢，眼瞅着合作有望，那生意人却突然把主意打到了安安静静站在一旁茶奈身上，起先他一直用不善的眼光打量着茶奈，周珩便忍了，谁知他竟然口出污言，说茶奈是上等货品，周珩一听便气上心头，一拍桌子便要拉着茶奈离开，他那亲戚眼瞅着生意要黄赶忙追了出来，才支支吾吾地说出实情，原来那生意人当初下海的时候，做的便是贩卖人口的营生，如今早已从良，不再干那不正当的买卖。
饶是那生意人后来赔了不是，可是心里已经有了隔阂，再看到那人时心里便觉得膈应，此事便只好作罢。
周珩平复心绪后，抬手亲昵地摸了摸茶奈的脸颊，除了那个拥抱，这是周珩对她做的最亲近的举动，这说明他已经不那么生气，虽然茶奈还不明白周珩为什么那么生气。
她把胳膊伸到周珩面前，只说了疼这一个字，就让周珩心都快碎了，茶奈如今越来越会利用自己的弱势去惹他心软了。
周珩急忙撩开衣袖，看到胳膊上清晰的指痕内心自责不已，他的双手穿过茶奈的腋下用力将她提起放在桌案上，又从一旁博古架上的抽屉里找出药膏，为她细心涂抹。
“公子还生茶奈的气吗？”
周珩抬眸瞥了她一眼又避开，她的眼神那般清澈，却暗藏着小心翼翼，叫周珩一时无所适从，想要猛锤自己几拳，叫他以后别再犯浑。
“我不生气，你也不要害怕，应该害怕的人是我。”
茶奈突然伸手摸了摸周珩的发顶，像从前他安抚她那样“不怕不怕，茶奈不会有事的，公子不要担心。”
周珩勉强笑了笑，帮茶奈搓揉起红痕，这样淤青发得快些，也消散得快些。“你接着说，去供应处查到了什么。”
茶奈努力恢复方才被打断的思绪，再开口时一字一句都要细细斟酌一番“我去问了市价，又去了货运行和码头询问了价格，之后才确定，是有人私吞了采买的银两，在账本上做了手脚，只是太过滴水不漏，以至于到现在都没人发现。”
周珩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叫人瞬间不寒而栗“或许并不是下手之人有多高明，而是有人蓄意包庇”
长久下去，如米里蛀虫一般，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掏空周家，千里之堤终将溃于蚁穴。
周珩攥紧了拳头，眯起了本就冷漠锋利的眼眸，敢把主意打到周家，看来有人是活的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