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现世安稳
晨起，雾色迷蒙，阴沉着的天幕仿佛铅灰的青石板，铺天盖地的压在人头顶上，昨夜落了些霜，结在松针上毛茸茸甚是好看。
茶奈双手端着一盆兑好的温水从门洞拐进回廊，走到门口停驻脚步，斟酌了一下，弯着腰探头从红色的毡帘边缘灵巧的钻进屋内，后脚一勾将帘子被掀开的缝隙填平。
周珩刚从被窝里出来，只穿着一件就寝时的短衣，环抱着手臂站在窗前打量着凝结在玻璃上的霜花。
“公子久等了，快来洗漱吧。”
茶奈将铜盆放在木架子上，转身与周珩擦肩而过，要去床边整理凌乱的被褥，却被路过的周珩一把擒住了胳膊。
茶奈心里一惊，猛得被吓了一跳，睁大了圆丢丢的眼睛，疑惑的看向周珩。
周珩双唇紧闭，一言不发，莫名对着她皱眉凝视，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片刻，直盯得茶奈满脸红热，才咬了一下唇犹犹豫豫的开口说道“你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茶奈睫羽轻颤，眸光流转，满脑袋疑惑的垂眸打量了自己一眼，又抬起头茫然的摇了摇头，声音软糯的喃喃道“没有不舒服啊，就是觉得脸……”
“别动”
她刚要抬起手掌抚摸自己的脸颊，就被周珩一把抓住了手腕停住了所有动作。
周珩睁着那双清冷的凤眼躬着背又凑近了些，细致的端详起来，温热的鼻吸若有似无的扫在茶奈的皮肤上，两个人的脸离得这样近，茶奈呼吸都有些凌乱，胸口处心跳如鼓，叫她不由心虚的往后仰了仰身子，险些歪栽过去。
周珩伸出手掌扶住她纤细的腰身往自己身前用力一揽，脸色有些不悦，眸光暗了一瞬，泛着丝丝寒意。
“你最近吃了什么，还是往脸上抹了什么，皮肤上起了一大片小红疙瘩。”
听到周珩这样说，茶奈开始沉眸回忆起自己的三餐。
她每日都同大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不可能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偶尔吃些果子点心，也都是周珩屋子里的，谁会不要命的往周珩的吃食里下药呢。
茶奈皱着眉想了半天，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瞬间大惊失色，脑子里嗡嗡的像是有一百只蜜蜂在里面转圈圈。
她原本不是一个爱打扮自己的姑娘，尤其是来到周府之后，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遭旁人指点谩骂，她连颜色亮一些的衣裳都不敢穿。
只有在周珩要求她换身得体的衣裳出门时，她才勉强穿一回，几乎是一回到府里就换下来了，而她唯一的一盒香膏，也都是周珩买来送她的，她一直放在锦盒里舍不得用，想到那盒香膏，茶奈突然震惊的僵直了身子，脑海中的记忆飞速流转，一个急刹停住。
昨夜她觉得皮肤有些干，就拿出来用了用，该不会是那盒香膏出了什么问题吧。
“这是怎么了？”周珩捏了捏茶奈的肩膀，她许久才回过神来，猛得一转身跑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锦盒，从锦盒里拿出了那盒香膏。
膏体湿润如初，并看不出半点异样。
周珩走上前伸手接过香膏凑到鼻端闻了闻，又翻过瓷盒盖瞧了瞧，在边缘处看到了一点点不属于香膏的粉末。
周珩弯下腰，鼻尖慢慢凑近了茶奈的脖颈，深呼吸嗅了嗅，茶奈不自然的僵着身体耸着肩膀，不动声色的往后躲。
“你用香膏了？”
“嗯”
茶奈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懵懵的点了点头。
“小多”
周珩直起了身子朝门外喊道，片刻，小多便掀开红色的毡帘，探了个脑袋进来。
周珩脚下挪动一步，挡在茶奈面前，对小多吩咐道“去把曹大夫请来。”
“是”小多应了一声也没多问，刚要抽身离去，就又被周珩叫了回来。
“记得走后门，别惊动了前院。”
小多稀里糊涂的点了点头，一溜烟便跑没影了。
曹大夫来得快，他刚巧就在附近出诊，出了门没几步就被小多截了去，拉着人鬼鬼祟祟的猫着腰从后门溜进周珩屋内，活像街头耍猴的，那上蹿下跳的泼猴叫小多。
曹大夫虽然满脸无奈，但也只能不情不愿的忍着，大丈夫能屈能伸呗，还能怎么办！
茶奈刚用清水洗了洗脸，拿白净的帕子擦干水珠。
周珩一直守在屋子里不让她照镜子，她只好坐在凳子上无聊的扣手指。
“还好姑娘只用了一次，若是长期涂抹，只怕皮肤都要溃烂流脓。”曹大夫庆幸的说道。
“此药当真这么厉害？”
“害人之人最狠毒无比，防不胜防，如果不能做到滴水不漏，他日东窗事发，他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既然这药如此厉害，想必十分难得了？”
曹大夫摇了摇头“配置此药不难，难得是配方，寻常大夫必定是不会的，这种阴毒的药一般都是见不得光的。”
周珩在屋内来回踱步，背着手沉眸思索着“那她的脸还能好吗？”
茶奈一言不发，滴溜溜转着眼珠，看着眼前你一言我一语的两个人，心里想着要是好不了就算了，省的有人总想害她，却又担心会被公子厌弃，被赶出府去。想到此处，她紧张的攥紧了腿上的衣服，眼巴巴的瞅着曹大夫，心被揪了起来。
“可以治好，不过要看皮肤的恢复情况，有些容易留疤之人可能会留下去不掉的印迹。”
茶奈的脸瞬间挎了下来，周珩微微侧目瞥了她一眼，对曹大夫点了点头“请曹大夫尽力一试吧！”
“一定，周少爷不用担心，我先回去配好药膏，晚一点派人送过来。”
“叫小多去取便是。”
“也好。”
今日不知怎么点了一根红色的蜡烛，火光自床头氤氲出暧昧不明的氛围。
茶奈这一日被关在屋子里哪都没去过，环缘来找过她一回说要她一同去前院剥蚕茧制新被，周珩就坐在屋子里绘图，门也没有开，头都没有抬一下，沉着声不耐烦的把人赶走了。
茶奈拿着绣绷坐在榻上绣兰花，远远的瞧了一眼周珩阴晦不明的脸，他的四周都是烦躁之中团成一团扔下的费纸，周珩画不好图，和自己较劲的时候总是火气冲一些。
知道他在生气茶奈连动作都轻慢了许多，小心翼翼的害怕惹到周珩，所以当她洗了一澡正准备往身上涂药，周珩却不动声色的冷着脸接过药膏的时候，她根本不敢有丝毫的拒绝。
她跪坐在榻上，周珩站在她身后拿着一根簪子要将她垂在身后的长发挽起来。
她的头发又顺又滑，周珩试了好几次才挽好，茶奈不由的松了一口气，好在他耐心多些，不然他生了气，茶奈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周珩挽好头发，就开始扯着她的领口脱衣服，茶奈实在有些难为情，这才躲闪着开口拒绝。
“我，我自己来就好。”
“背后的你也看的见？”
茶奈顿时被噎的哑口无言，慢吞吞的松开手，把后背露了出来。
周珩用指腹扣了一点药膏，细致的涂抹在每一个红点上。
“你不用担心，一定会好的。”过了许久周珩突然开口说了一句安慰的话。
茶奈微微侧了侧头，虽看不到身后人的脸色，但只要周珩不嫌弃她，她便没什么可担心的。
“好了，你把脸转过来。”
茶奈赶忙拢好衣服，系好扣子，转过身来面对着周珩。
她始终低垂着眉眼，不敢看周珩，所以她也不知道周珩的眼神里全都是疼惜，那么深邃的目光，好似能把人洞穿一般，那些从未开口说过的话，最终都汇聚到眼眶里，在每一次望向她的时候，千千万万次的诉说。
“其他地方你自己涂吧”周珩将瓷瓶药罐一股脑塞到茶奈手中，仓皇的转身离去，将自己床前的帷幔扯的严严实实。
“对了，铜镜我都扔了，以后我给你涂药。”
他好像只能如此了，再这样下去，他会忍不住亲她一口的。
三十一早，阴沉了许久的阴霾天终于不负众望的落下了一场大雪，屋顶上仿佛盖了厚厚的一层棉被，树枝不堪重负，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落在地上的雪，像棉花铺了一地，软绵绵的，很想让人上去打个滚。
周珩自记事以来，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魏妈妈也是如此，还是下在三十这天，当真是瑞雪兆丰年。
茶奈兴奋的像一只在雪地里撒欢的兔子，没一会便洇湿了鞋袜，还浑然不知的蹲在雪地里滚雪球。
周珩刚从书房过来，往院子里了瞧了一眼，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一脸凶巴巴的模样走上前，将茶奈从雪地里拽了起来，不由分说的拉回了温暖的屋子。
茶奈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窝窝囊囊的缩着脖子低着头，将被雪冰的发红发热的手藏在身后的斗篷下，企图蒙混过去。
“多大个人了，一疯起来就没轻没重的，鞋袜都湿透了脚不冷吗？”
周珩将湿了的鞋袜泄愤似的用力丢在一边，把茶奈冰凉的双脚揣进他狐皮毛领大氅下的衣襟里，放在热乎乎的汤婆子上。
茶奈挣扎了一下，就被周珩用力的拍了一把小腿，连带着瞪了一眼，便老实的靠在软榻的靠背上，放下了规矩。
“手拿出来我看看。”
周珩突然开口凶了她一句，吓得茶奈一哆嗦，心虚的缩了缩脖子，嘴硬道“手没事。”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拿出来。”
茶奈打量了一眼周珩黑如锅底的脸，老老实实的把手伸了过去，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透着负隅顽抗的倔强。
周珩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上，顿时火辣辣的疼了起来，茶奈没忍住痛呼出声，委屈的苦着一张脸，揉着自己已经发红的皮肤。
“怎么，打了你心里不服气是吗？”
茶奈闷闷的摇了摇头，心想他这么凶巴巴的，她哪敢有埋怨啊。
周珩无奈的叹了口气，沉着嗓音说道“曹大夫叮嘱我，说你手脚上的冻疮再不注意着，以后的每个冬天都要发作受罪，又痒又疼，往心缝里难受，这刚用了一个多月的药，好容易好点，就又开始折腾了是吗？你若不乐意我管着你你就直说，我以后不过问就是。”
周珩越说声越大，越说心里越气，在一旁扭着头兀自生着气，却因为蹲在茶奈身前，气势矮了许多，而且怀里还揣着茶奈的脚，这幅画面颇有些滑稽。
茶奈盯着他气鼓鼓的黑脸瞧了半天，没忍住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周珩冷冷的飘来一记眼刀，没好气的凶道“笑什么笑？”
茶奈忙抿住唇，挣了挣自己的脚，周珩啧了一声，拍了她小腿一下，继续生着气，也继续给人捂着脚。
茶奈突然想到了恃宠而骄这个成语，脸上的笑瞬间垮了下来，目光变得深邃幽远。
不知道是不是在周珩身边待的久了，二人之间的边界感好像逐渐淡化了，尤其是在她莫名其妙取代环缘住到周珩屋子里以后，魏妈妈对她的训斥也少了许多，甚至都不会主动吩咐她干别的活，只说让她听少爷的安排，可少爷经常外出不在府中，她便时常无所事事，有时候能闷在书房里看一整日的书，也不会有人来打扰，等天光暗淡，日星隐曜，才猛然发现，惴惴不安。
这样好不好，茶奈不知道，可是她愿意这样虚度下去，等他早出晚归或者披星戴月的回来，为他操持好需要的一切，在睡前道一声晚安。
下人们之间的流言她也偶尔偷听到过，无非是说它狐媚，不要脸，只是个暖床的丫头罢了。
茶奈无从辩解，就算解释了，也没有人会信她说的，可她自己心里又知道，她和周珩之间，没有那些逾矩的事。
可她却不敢拍着胸脯指天发誓，说她对周珩没有过一丝非分之想。
她们之间的差距太大，大到茶奈就算没日没夜的奔跑，也都追不上周珩的背影，他们从出生那天起，就不在一个世界，她微末的心愿不过是待在周珩身边罢了，努力留下，就是她现在全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