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烙印
冬至这天难得周珩起了个大早,外面的天还黑着,就燃起了炭火,把屋子烧得暖腾腾的,茶奈此时还睡得迷糊,便被周珩从被子里强行拽了出来。
冬日里的天总是蒙昧混沌,一点点微芒的星光,落在幽蓝的穹宇之上。
府里各处早已亮起了红彤彤的灯笼。一早一晚的气温最冷,几乎是哈气成雾、泼水成冰。
茶奈一路跟在周珩身后,浑身被寒气包裹,冷得直打哆嗦,双手揣在袖口里,紧紧贴着皮肤,感觉自己快要被冷死了。
她不喜欢冬天,因为她小时候在大杂院那个人牙子的家里短暂的住过一段时间,吃过馊了的泔水菜汤和发了霉的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窝窝头。
那时候她亲眼目睹了很多人没能熬过冰冷无情的冬天,在她的记忆里冬天代表了死亡、寒冷、和没有尽头的恐惧,那样的日子她害怕极了,就算是现在和从前天壤之别,可她着了冷,手上的冻疮也在瘙痒着提醒她那些不能逾越的寒冬。
撩开棉布门帘,热腾腾的蒸汽扑面而来,和着食物独有的能安抚人心的香味,厨房里和院子外已经是两个世界。
屋内,府里的众人正围着锅台热火朝天的忙碌着,魏妈妈也从城南回来了,站在案前挥舞着擀面杖,看到周珩和茶奈姗姗来迟,忙伸手招呼着“少爷来得巧,馅料刚准备好,大家伙都摩拳擦掌等着我的饺子皮呢,已经供不应求了,您快来帮着我一起,不然我可供不过来。”
周珩捏了捏茶奈的胳膊,示意她帮自己把袖子挽起来,然后朝着魏妈妈走去。
“我这功夫可是魏妈妈教得,如今魏妈妈可不如我手快!”
魏妈妈睨了周珩一眼,嗔笑着“是是是,能者多劳嘛,今儿个怕是要麻烦少爷了。”
大伙都嘻嘻哈哈地哄笑着,茶奈还是第一次在厨房里经历这样其乐融融的大场面,一时有些无措起来,她总是木木的慢热得很。
周珩抬眸正对上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茶奈,她嘟了嘟嘴,手指无处安放地交叉在一起,周珩瞟了一眼旁边,示意茶奈主动过去融入大家,可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周珩不为所动,用牙撕咬着唇上干裂的嘴皮。
环缘用筷子搅拌着盆里的馅料,余光却一直在二人身上流转。
她其实也不是真的对周珩有什么一腔深情,只是谁不想攀高枝、谁不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谁不想寻个安稳的余生呢,更何况像周珩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更是难能可贵。
她环缘是心气高了些,可她也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她明里暗里往周珩身上花了多少心思,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以少爷的精明聪慧不可能全然看不出来,不愿搭理她不过是对她无意罢了。
可茶奈就不同了,环缘入府的日子虽然不长,可她一直都是贴身照料周珩的人,她有多努力才能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她自己知道,可这一切对于茶奈而言确实轻而易举的事。
这么久以来她还没看到少爷对谁这般上心过,如今更是让她直接住在了屋内,也就是她如今年纪还小,若是及笄,只怕日后见面便是主仆之别了。
环缘是聪明的人,聪明的人最会审时度势,提早为自己谋划,与其和茶奈争锋相对最后还落不下好,不如自己先向她示好,日后她做了主子也会念着她的好,优待于她,反正是要伺候人的,茶奈性子唯诺更好拿捏些,指不定日后入府的正室多么难伺候,若茶奈争气些,能得长久的偏爱,环缘也算是提前为自己寻了个好依靠。
环缘想清楚利弊之后再看茶奈,便多了一些期许和讨好,她放下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拉起茶奈的手,亲昵地嗔怪道“愣着做什么呀,还不快点来帮忙,你若是不会包饺子我可以教你呀。”
茶奈被环缘突然的亲昵弄的有些不知所措,她望向周珩得到一个点头的坚定眼神后,便乖乖的和大家挤在一起,几个人七手八脚,七嘴八舌的教她,她拿着饺子皮左顾右盼,东瞧西望地认真学习,连周珩和魏妈妈都忍不住噙着笑频频回头往那个热闹的角落看。
魏妈妈用沾满面粉的手拍了拍周珩的胳膊上的袖套悄悄的同他说“你爹娘的祭日眼看就快要到了,有些事我没同他们说过,你若同他们说了,他们该高兴的。”
周珩点了点头,脸上浮现浅浅的笑意“不急,魏妈妈不是心里也不那么认可她吗,妈妈若是能放下偏见,同她多相处相处,定会看到她的好的。”
魏妈妈轻笑了一声“我这个老婆子的想法有什么要紧的,重要的是少爷喜欢。”
“那可不行”周珩厉声否定“妈妈不光是这府里的老人,更是我的亲人,妈妈为了我即便自己不认可茶奈也要将她留在我身边,我也希望茶奈能同我一样讨妈妈欢心,一样同我孝顺妈妈。”
魏妈妈听了这话,顿时热泪盈眶,用干涩的手背蹭了蹭湿润的眼角,喉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妈妈为了周家操劳一辈子,自然也要在周家安享晚年,看着周珩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魏妈妈感动地泪水直流,一边又忍不住点头。
“您别哭啊,叫大伙瞧见了,您这威严的形象就要不保了,以后可唬不住这群崽子。”
魏妈妈毫不留情地瞪了周珩一眼,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擦拭脸上的泪痕“还不都是你,惯会说些个酸话,我老婆子年纪大了,听不得这煽情的话。”
这时刚巧大伙叫茶奈来取饺子皮,就看到魏妈妈红了眼眶,茶奈有些茫然地愣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周珩从茶奈兜里掏出手帕,满脸宠溺的给她擦干净脸上的面粉“包个饺子而已,怎么把自己弄得像花猫一样?”
茶奈接过手帕,用力擦了擦脸蛋,满脸的沮丧。
“可能是我太笨了吧。”
“笨就多包几个,也不是什么难事。”魏妈妈抓起茶奈的手将一摞饺子皮放到她手中,面色还是一贯冷冷的模样。
“好”茶奈乖巧的答应着,眼神怂怂的打量着魏妈妈的侧脸。
周珩突然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抬手捏了捏茶奈的鼻子,她有些吃痛,竟然趁着魏妈妈不注意,吐着舌头朝周珩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周珩无奈又宠溺的摇了摇头“果然还是个孩子。”
随着气温骤降,在城中落了一场大雪后,日子便一天天冷了起来。
因为临近年节的缘故,需要外出应酬的时候也多了起来,周珩最不喜欢庸脂俗粉的味道,刚入府就吩咐了身边的小厮,烧热水准备沐浴。
茶奈原以为周珩今日出门会友,如何也得酉时才尽兴而归,所以才准备悄悄做一些僭越的事。
她挪来墙边的一架紫檀剔红山水折屏挡在黄花梨嵌象牙雕花卉顶箱柜前,像个毛贼似的钻在柜子里躲了起来,柜门没有全合上,只拉开一条缝隙漏进一条光线,好让她看清手中细密的针脚。
她私心这样悄悄给周珩缝衣服多时,好不容易逮到今天这个机会,周珩不在屋里,有件衣服又刚好破了个小洞,她瞅了好几天,只等周珩一换下来,她便悄悄为他缝好,不让旁人发现,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想的再好实际操作起来总是有些差距,衣柜里太过昏暗憋闷,茶奈又高估了自己的针线活,时间一久便不知不觉在柜子里睡着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气流不通畅的缘故。
等她醒盹的时候,浑身酥酥麻麻仿佛散架了一般,像假的木偶人一样艰难的从柜子里爬了出来,刚要撤走面前的屏风,就看到周珩推门走了进来。
茶奈仿佛惊弓之鸟一般,迅速将身子缩到屏风后,她不会对周珩撒谎,所以只要周珩用眼睛盯着她,她就结巴的语无伦次,根本就是不打自招,所以她只能躲起来让周珩看不到她,这样便不会逼问她为什么不在书房里做功课,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
周珩的脚步声渐近,蓦的在屏风前停下,声音沉寂了片刻,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衣服声,紧接着又一个脚步声从外面进来,随后便是倒水的声音。
水声?茶奈心想这下糟了,周珩八成是要在屋里沐浴,想到沐浴,茶奈脸上突然害羞地染上了绯红,脑子里浮现出周珩光溜溜的样子,怎么样都挥之不去。
她害羞的双手捂住脸颊,嘴里一边嘀咕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一边又忍不住扒着屏风往外瞧。
她知道周珩耳后有痣,只是她没想到在他肩胛骨那里也有一颗显眼的痣,他后背的线条流畅,肌理细腻,白净得像女孩子的皮肤,茶奈羡慕地看着那把窄腰,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腰上的软肉,顿时就觉得那些美味的鸡鸭鱼肉都不香了。
她灼灼的目光一直往下去,差点忍不住激动的笑出声来,急忙用手死死地捂了回去。
原来是因为她在周珩的屁股上,发现了一颗明显的黑痣。茶奈来了兴致,开始在周珩身上逡巡着找痣,那些痣就像胎记一样,让周珩在茶奈心中更加清晰起来。
小厮突然推门进来,茶奈忙又把自己缩到屏风后面。
周珩哗啦哗啦迈入水中,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他用双手撩拨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对身旁的小厮挥了挥手,小厮躬身行礼,转身走出房间将门嘭地一声关严实。
茶奈听到小厮离开后,又忍不住小心翼翼的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偷窥一番,就听到周珩慵懒低沉的声音蓦的响起“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茶奈如同受惊吓的兔子一般,猛地缩回屏风背后,埋着头闭着眼睛装死,一边又在心中自我催眠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茶奈”
那声洋洋懒散的声线仿佛划破天际的闪电,直直地从茶奈头顶劈到脚底,只要他叫茶奈,她好像就没有办法拒绝。
茶奈一脸沮丧的站起身来,磨磨蹭蹭地从屏风后走出来,怯怯地看了周珩一眼,行动间依旧感觉自己的两条腿还麻木的僵着,不是自己的一般。
周珩头枕在桶壁的帕子上闭目养神着,两条胳膊放松地搭在桶沿上,慵懒闲适的模样,缓缓抬起一根食指朝她勾了勾。
原来他一早就察觉到她躲在屋里,她的种种偷窥和躲藏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茶奈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认命般的走到桶边,眼睛滴溜溜到处转悠,就是心虚的不敢看面前的人。
方才还偷窥的起劲,如今真直白的摆在自己面前,茶奈反而胆怯了。
周珩指了指桶沿上搭着的另一条帕子,意思再明显不过,茶奈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靠着指间的感觉和一丝丝偷看的眼缝,摸索着在水中浸湿帕子,放在周珩的胳膊上轻轻擦过,一点皮肤也碰不到。
周珩睁开一条眼缝打量着茶奈,发现她缩头乌龟一般闭着眼睛不敢看他,便正大光明地含着笑意戏谑的盯着人看,看她通红的耳尖,看她因为害羞整张脸都粉嘟嘟的透着可爱。
“你这样闭着眼睛怎么擦干净啊?”周珩起了坏心,存心要逗弄茶奈,佯装不满的抱怨道。
茶奈整个人变得更加僵硬,她试探地睁开一只眼睛,对上周珩的笑脸后又迅速闭起来。
“你再这样磨磨蹭蹭的,水就要凉了,水凉了我可是要生病的。”周珩可怜兮兮地说道。
茶奈自然是不愿意周珩生病的,她蓦地睁开眼睛,认认真真地帮周珩擦背,手上动作利落,力道也重了几分。
可周珩洗澡却一点也不老实,像个顽皮的孩童一般,茶奈顿时生出满脑袋疑惑,不知道他是在故意折腾愚弄自己,还是对身边伺候的小厮也是如此。
若真换做别人,周珩自然是没有这个兴致的,但伺候的人若是茶奈,便不同了。
他故意将水溅的到处都是,还将手上的水珠往茶奈脸上弹,即便被这样戏弄,茶奈依旧默不吭声,任劳任怨的伺候他洗澡,怕耽搁的时间一久,周珩当真折腾出病来。
她一心为周珩着想,到头来弄得自己狼狈似落汤鸡,满脑门的水珠,也不知是水还是汗,反正周珩洗个澡不能饶了茶奈。
其实水已经凉了大半,可周珩就是赖着不愿意出来,说自己肩膀酸要茶奈帮她按按,又说后背痒痒要帮着挠挠。
这一通折腾下来,周珩仰着头枕在木桶边都快要睡着了,他正迷糊着就听到茶奈边砸吧嘴边吞口水的声音,接着肚子咕噜咕噜开始叫唤起来,被茶奈一把捂住。
周珩忍不住轻笑出声,他缓缓睁开眼睛,仰望着茶奈垂下的眼眸,突然觉得周身的水又升温滚烫起来,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一如初见,是他见过的最干净的双眼,而此刻,他却在那眸中看到了脉脉流淌的温暖。
茶奈看着手中的水自周珩的肌肤滑落,漂浮的花香一股一股钻入鼻腔,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秀色可餐四个大字,她感觉自己定是饿疯了,不然怎么会涌现这种荒唐的念头。
四目相对的时候,时光滞重而缓慢的流淌。
周珩伸出一只裹挟着水珠的湿漉漉的手缓缓朝着那红粉的脸颊而去,可还未触碰到,就被门外突然响起的声音给打断了。
“少爷,晚膳已经备好,您该出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