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误会解除
周珩最近出门的时间都比较晚，早起要在书房待到巳时才动身，近来的穿着也换的越发勤快了些，兜里还总揣着一块银质的西洋怀表，他从前不太喜欢外国的玩意儿，觉得有些不伦不类，现如今偶尔还会穿一件深色的大衣，里面配着笔挺的西装，离开的时候身边也没个小厮跟着，不过戌时前便能回来，不像从前那般早出晚归。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总要去肖想那些过分华美的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像做一场痴心妄想的梦，明知道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却还是忍不住被那份美好蛊惑吸引，久久流连。
可悲、可叹。
茶奈缩着肩膀悄悄躲在一根廊柱后，盯着那个身姿挺拔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门后，眸色随即暗淡下来，满眼失落的叹了口气，悄然离开了。
“你好！”
天气越来越冷了，茶奈拿着一捆粗麻绳要往院里的树干上缠，为即将到来的寒冷做准备。
“你好！”
茶奈似是听到有什么声音在身后响起，有些疑惑的扭头瞧了一眼，就看到门槛前站着一个打扮的特别好看的姑娘，礼貌的朝她挥了挥手，脑后垂下的发卷随着她侧头的动作，灵动的弹了弹。
“你好，我瞧着大门虚掩着我就擅自进来了，我是来找周商栀的，请问他在家吗？”
茶奈愣愣的站起身，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往旁边瞅了一眼，手指不自觉的搅在一起，有些局促的点了点头。
“他在哪，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茶奈越发不知所措起来，紧张的皱起眉头。
平常都是门房的小厮进后院通报访客，周珩再做吩咐，如今客人都要进门了，还不见小厮的身影，也不知跑哪去了。
从前茶奈一直待在后院，还从没接待过拜访的客人，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是该先去后院通报一声，还是直接领着客人过去，还是……就这样站在原地等着其他人过来解围。
“你好奇怪啊，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你好像很怕我的样子？”
那姑娘甜甜的笑着，白色的高跟鞋迈过门槛走了进来，在地砖上踏出咚咚的响动。
茶奈有些尴尬的忙低下了头。
“你怎么来了？”
这边气氛正陷入僵局，恰巧周珩从后院走来，看到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忙开口说道。
姑娘看到来人是周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欢快的跑到周珩面前，一只手熟练的搭在他袖口上。
“表姐今天放了我鸽子，我闲的无聊，所以想来你府上找你。”
周珩的视线落在茶奈低垂的眉眼上，不动声色的抽回被搭着袖口的手背在身后“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姑娘瞧见他闪躲的举动一点也不恼，反而又往周珩身边挪动细碎的小步。
“我来看看你的图纸画的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再详细的讲讲我的想法，给你一些灵感。”
“不用。”
姑娘似乎已经习惯了周珩冷清的性子，依旧热情洋溢的同他说话。
“反正那东西也不急这一时，我们去妙云山走走吧，听说山里的景致特别美。”
茶奈听到妙云山，眼中突然迸射出一瞬光亮，她那时身子不好，随周珩一同去礼佛上香，还泡过那里热气腾腾的温泉水。
周珩的眼神在院中各处粗粗略过，着重落在茶奈的身上。
那姑娘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不由得回头瞥了一眼，这才看到宛若空气一般存在于他们二人之外的第三个人，原本没仔细瞧，此刻却忍不住探究的打量起来。
“我还有事要忙，就不奉陪了，白姑娘，咱们改日再约。”
“好”听到周珩这样说，那姑娘也不好再强求什么，只好勉为其难的应了声。
送走了客人，周珩再回到天井小院的时候，茶奈正背对着他蹲着身子仔细给桂花树绑绳子。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不动声色的盯着那个背影，仅一步之遥而已，眸色暗了一瞬，最终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听到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茶奈才吐出了屏住的那一口气，攥着手中的粗麻绳兀自沉默了许久。
开始的时候或许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想的到一味逃避的法子，时间一久，即便有机会开口，也再难开口了。
“听闻上海银行白家的那位二小姐是从国外留洋回来的，倒是比城里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更活泼热情些。”
魏妈妈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正品着茶同周珩闲聊。
“小多那张嘴还真是个大漏勺。”
周珩眼皮一挑，淡笑着牵了牵嘴角，直了直坐僵的背脊，活络了一下酸涩的肩膀，复又埋下头，修改着眼前的画纸。
“不过是被娇生惯养着，没见过什么风浪的养在玻璃房中的花朵罢了。”
魏妈妈有些诧异的搁下手中的茶杯“听少爷这么说，是对那白家小姐无意了？那前些日子为何要三番四次的相邀出游？”
周珩表情淡淡的，有些理所当然的说道“她是我的主雇，配合她能尽快完成这单生意，更何况，三叔他们也没料想到那白家二小姐会喜欢我，只怕先前的诡计都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周珩望向魏妈妈的眸色清澈，古水无波，不由叫她心底一沉，诧异的开口问道“只是利用么。”
“妈妈这是怎么了？”
周珩柔柔的笑了起来，却叫魏妈妈心里忍不住犯起了嘀咕，对有用之人善以利用，那对本就无用之人呢，又该是什么算计，魏妈妈突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她神色慌乱的端起茶杯抵在唇边，眸光颤动着，状似无意的开口试探道“我最近发觉茶奈有些管家的天赋，打算让她逐渐接手府中采买的事，只是这样一来，她免不了要经常出入府中，不如少爷给行个方便吧？”
周珩砰的一声合上手边的图鉴册，将手中还未成形的图纸团成一团，随意丢在一旁的地上，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拖沓。
不知道是不是魏妈妈的错觉，她盯着周珩始终低垂的有些凌厉的眉眼，竟然瞧出了一丝愠怒，和呼之欲出的怨怼。
“她还小，做不来这差事，还是劳烦妈妈多费心吧！”
魏妈妈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一边思索着，一边端起了茶盏。
寒冷的冬天来得格外快，树叶凋落，菊花也一捧一捧的老去，满眼都是萧索的冷清感。
魏妈妈撩开门帘从周珩的书房走出来，她方才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粥给周珩送去，他也只是敷衍地吃了两口，便再没动过，一心只扑在图纸上。
魏妈妈伫立在屋檐下，看到茶奈抱着衣物匆忙自眼前的回廊走过，脚步急急像是躲避着什么似的。事实也如周珩从前说过的那样，茶奈这孩子本性并不坏，反而格外懂事，聪明睿达，在她的悉心教导之下，也越发知礼有节，出类拔萃。
魏妈妈应该感到欣慰的，至少他们之间回归到了正常的主仆关系，可她能够明显的感觉到周珩不快乐了。
魏妈妈从小照顾着周珩长大，小时候他是顽皮爱闹腾了些，可却是个会把心事藏进心里的懂事孩子，难过了伤心了就自己一个人待着，等别人来寻他的时候，他又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开始的时候周母还担心周珩这样极端的性子会有什么不好，后来时间长了也没出什么问题，周母才放心了些。
周珩沉稳内敛的性子在茶奈出现以后似乎有了诸多改变，魏妈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但她能感觉到，的确有什么和从前不一样了，或许是因为他和茶奈在一起的时候有了温情，那是生活中的平淡和细水长流，这样的脉脉，魏妈妈曾在周父和周母的相处中看到过。
她低头叹了一口气，又抬头看着铅灰的天空，今夜或许会落雪，她该早早去周珩的屋里准备着。
夜已深了，周珩踩着刚下的酥雪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府外回来，一路的灯罩透出昏黄的光，照亮石板下一小片雪，又被透白的雪反射着惨白的亮光。小厮站在门口，看着周珩走入灯火通明的屋门才悄悄退去，想着定是环缘姑娘已经在屋内，便不需要他来点灯添炭了。
周珩有些日子没有外出应酬，今日是和朋友的聚会，在他们常去的清馆，喝酒聊天有丝竹管乐相伴也有美人相陪。
友人们一个个都成了家，只有周珩孤至今还身一人，免不了要成为酒桌上的谈资，张罗着给他介绍谁家的女儿，哪个贵胄的妹妹，周珩忙着饮酒都给拒绝了。
友人见周珩清心寡欲的模样，怕他六根清净要遁入空门，便把怀里的姑娘推给了周珩，他一时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那姑娘扑了个满怀，刺鼻的香味涌入鼻腔，呛得他皱起了眉头，那姑娘仍未察觉出嫌弃，抬起葱白的嫩手抚上周珩的脸颊，被周珩撇头一躲，随即冷漠地推开了。
他坐起身来，仰头猛地灌了一壶酒，友人们原也不是为了捉弄他，只是见他这样清心寡欲怕他把自己憋出病来，见他如此心事重重的借酒消愁，一个二个的都似乎明白了什么，之后便不再提起这事。
周珩刚进到屋内褪下沾染了寒气的斗篷，便有一双手从一旁伸出来接过斗篷挂在一旁的衣架上，抹匀铺平。
周珩愣愣的站在原地盯着那个恍如隔世的背影缓缓转过身来，羞怯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又慌忙垂下。
周珩目色冷冷地解开腰带脱着外衣，茶奈还要上前接过，却被周珩冷漠地躲开了，他自顾自走到衣架前将自己褪下的衣服搭上去，利落的换上就寝的里衣，茶奈抬起的双手还僵在空中，很久才慢慢地垂下交叠在一起。
“夜深了，回屋歇息去吧！”
茶奈闻到了袭人的酒味，想到周珩有头疼的旧疾心里闷闷的有些难受。
“魏妈妈，叫我来守夜。”
听到是魏妈妈的吩咐，周珩大为惊讶，魏妈妈一直都不喜欢他与茶奈亲近，如今却这般反常，倒让周珩倍感意外。
随即又冷漠的开口说道“你若不愿意，没有人会勉强你，若你不愿待在府中，就去找魏妈妈，她会给你一些银两，平城这么大，随便你去哪都行。”
周珩目色沉静地坐在榻上，抬手为自己斟满一杯茶，茶汤温热，可喝在身体里却越来越凉，凉到四肢百骸都木木的僵着。
她回身看向周珩，而他的视线却一下也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茶奈心慌地搅动着手指，还没开口说话鼻子就酸酸的，眼眶里霎时续满了泪，满的快要落下来“公子是，要赶走茶奈吗？”
周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了一声“不愿来书房的是你、不愿看书练字的是你、不愿看到我的也是你，现在你反倒来说是我要如何，不觉好笑吗。”
茶奈没有说话，许久以来，满满的委屈和难过变成泪珠一颗一颗落下，最后连成潺潺的泪痕。
茶奈缓缓曲膝跪在地上，起初只是默默的流泪，啜泣声渐渐控制不住从紧咬的唇缝间溢出来。
周珩倒茶的手一晃，撒了许多茶汤在案上，他垂眸看着茶奈的发顶，有些慌乱无措地叹着气。
他该怎么办才好呢，他突然特别想娘亲，如果她还在世，就可以到她面前问她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可如今没有谁能来告诉他，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无措过。
周珩心里踟蹰了良久，最终还是从榻上起身走到茶奈面前蹲下，用袖口一点一点为她擦干眼泪，轻声宽慰道“不哭了啊，没人赶你走，别难过了好吗。”
多日不见，茶奈又瘦了许多，脸颊两侧明显凹陷，都不似从前圆润了，像她刚入府的时候一样，这样忽胖忽瘦的怎么得了，怪让人心疼的。
周珩搀着她的手臂站起，让她坐在榻上，转身打开一旁的柜子，里面除了有他干净的衣服，还放着被褥枕头，周珩一猜就知道是魏妈妈准备的，突然心中浮现一丝异样，他差一点忘了，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不是娘亲胜似娘亲的人。
周珩将被褥枕头从柜子里拿出来放在榻上，给她抖开铺好，边嘱咐道“夜里凉，被子盖紧些，明天准备个汤婆子抱着就不冷了。”
茶奈看着周珩来来回回的张罗，觉得甚是不妥，便想伸手自己弄，却被周珩抬手拦下，茶奈不想为不相干的事违拗周珩，索性乖乖的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周珩收拾好后站在原地没动，两个人之间的氛围依旧尴尬，周珩左瞟一眼右瞟一眼，不敢盯着人看，怕有视线的交接，茶奈则低着头盯着脚尖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珩挠了挠头说了句“早些睡吧！”就转身往里屋走，刚走了两步，就感觉有个力量从后面拽着他，他转过头去，顺着衣袖看到茶奈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袖口“茶奈知道错了，公子能不讨厌茶奈吗？”
周珩始终都弄不清两人这次的别扭究竟是因何而起，只知错综复杂，一团乱麻，可只经历这一次就足以让他惶惶终日，忧思难熬。
他趁着这些日子仔细冷静反省了一番，发现自己在处世方面有诸多不周之处，尤其是在和茶奈的相处中，暴露了许多弊端和缺点，都需要日后一一整改。
她那么敏感脆弱，谨小慎微到让人心疼，他应该要多包容她一些，不该故意赌气让她难过，做些不着调的荒唐事，他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会这样。
周珩抬手轻轻拍了拍茶奈的发顶“不讨厌你”
不光不讨厌你，还很喜欢你，可是你还小，以后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你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