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报恩

    夜深。

    周珩在外应酬回来时，屋内没有点灯，下人们都知道他勤俭，便也不会提早预备着，他喜静，不喜欢旁的人在身边转悠，小厮也只是将他送到房门口，便匆忙退下了。

    周珩用火折子点亮了灯芯，屋内顿时亮了起来，他盖好琉璃灯罩，背脊一弯，颓丧的坐在绣凳上。

    今夜又饮了不少酒，脑袋嗡嗡作响，有些口干舌燥。他提起桌上的茶壶，抬手倒出一杯冷透的茶，扬起头一饮而尽。

    已经泡了半日的茶汤极涩极艳，也不会回甘，爽意过去，胃里随之而来的是火辣辣的着烧感，一瞬便疼出了一身热汗，他捂着胃起身走到衣架旁，褪去外衫，换上就寝的里衣，又走到脸盆架子处，撩起盆中的水简单的净了把脸，也没用帕子擦干净，水滴顺着冷硬的脸庞滑落滴在地上。

    转头欲往床畔走时，才在朦胧的光亮中看到帷幔后的被子里微微拱起一团，似乎是有个人藏在下面。

    周珩被吓了一跳，顾不得身体的不适，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皱着眉头忙问道“谁啊？”

    没有人应答。

    他又沉着声不耐烦地问了一遍“被子里的人是谁？”

    这时，隆起一团的被子下有什么拱了拱，缓缓探出一颗脑袋来，藕节似的胳膊也伸了出来，用手背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目光怯怯地与他四目相对。

    周珩定睛一看才发现被子里的人是茶奈，神情顿时松了些。酒劲猛的上涌，胃里翻滚难受，一瞬又皱起了眉头，眼神中多了几分烦躁“大晚上的不回房睡觉，跑到我被子里做什么？”

    茶奈下意识的慌了，忙撩开帷幔下了床。周珩登时睁大了眼睛，忙闪躲着将头转向一旁，背着身回到桌前坐下，脑海中的残影尽是斑斑点点青紫色的痕迹，没来由的心底一沉，闪现过许多可能。

    茶奈看到周珩闪躲的举动，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被子下的身子未着寸缕，急忙又退回床角处抓起自己的衣物匆忙套在身上，一路小跑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周珩面前，安静的垂着头。

    周珩用余光不时往身旁扫视，放下抵在唇沿的茶杯，定了定神才将视线完整的落在她身上，他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后，猛得弯下腰，凑近到茶奈面前，伸出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被迫抬起，周珩还没开口，就见她眸中潋滟着水光，楚楚动人，晶莹的泪珠陡然滑落，眼角的泪痣分明，泪痣，也是伤心痣，伤心之人最多情，多情之人，必至寡情。

    茶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即便用牙齿紧咬着唇里的软肉隐忍着，强迫自己咽下了酸楚，可是看起来还是那么狼狈，连身子也在没出息的发抖。

    周珩心软见不得她这般可怜又委屈的模样，说话的声音也软了不少“怎么跑我床上睡去了，可是院子里的人给你委屈受了？”

    茶奈轻轻的摇了摇头，水汪汪的红眼圈一眨不眨地盯着周珩，嘴唇一瘪越发委屈起来“今儿个好容易吃了一顿饱饭，本来是想等公子回来的，结果一不小心睡着了。”

    周珩听着，回想起方才见到她赤裸的模样，身上瘦的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骨头架子根根清晰地支棱着，还满是伤痕，心里叹息一声说道“日后顿顿都能吃饱饭，可不要一下子把自己撑坏了。”

    “嗯”茶奈乖巧的应了声，抬手就要去扯周珩腰侧的衣扣，好在周珩眼疾手快，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

    两个人的眼神又重新交汇在一起，面色俱是相同的疑惑“这是要做什么”周珩看了看她伸出的手，询问似的朝她挑了挑眉。

    茶奈乖巧地眨巴几下明亮的眼睛，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报恩。”

    “报，报恩？”周珩有些困惑地问道，双眼中尽是迷茫不解“不是已经让你在府中干活了吗，何来报恩一说。”

    “公子救我于水火，是对我有大恩的，当牛做马都无法报答，茶奈什么都没有，可茶奈的身子是干净，希望公子不要嫌弃。”茶奈说的斩钉截铁，像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物件那般随意，却又珍而重之的模样。

    周珩皱着的眉头一松一紧，目光在她稚嫩而天真的脸庞上逡巡片刻，不由得含着笑问道“今年几岁？”

    茶奈眼珠一转，仔细的想了想答道“十二”

    “这为什么记得清？”周珩有些疑惑。

    茶奈缓缓垂下眼眸，眼睫覆下，一片清冷之色“被卖的时候听他们说起过，便记下了，也不知是也不是。”

    周珩迟疑着抬起手掌，轻柔的拍了拍她的发顶，像抚慰小孩子那般“你还小，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更何况，我不需要你这样的报答，从前不管是学到或是见到了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忘记。从今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茶奈满眼不解地凝望着周珩的脸庞，似乎在揣度他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可周珩被橘黄的烛火应照，面色温润、神色坚定而真诚，并不像在说假话。

    她在那些飘零的年岁里始终都没有遇到过这样温暖的善意，即便有过一点，也都是为了哄她听话，乖乖任由别人再把她卖掉。

    她能相信眼前这个人吗，她的人生还可以不计前嫌重新开始吗？一切都会好起来吗？会不会又是一个绝望的深渊呢？

    她猛然想起那个脂粉味厚重到呛人，两副面孔自由切换的妖艳女人，曾经她也曾和颜悦色的对她说道，如果接客，就可以过上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在看到她有些抗拒的摇头以后，便用沾了盐水的鞭子狠狠的抽了她一顿。

    茶奈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瞳孔骤然紧缩放大，那些蚀骨的疼痛，直到现在都让她心惊。

    她今天做这一番，是抱了破釜沉舟、不计后果的决心，与其是旁的什么人，她宁愿是周珩，至少她能心安的还清他的救命之恩，再无亏欠。

    茶奈脸色发白的低下了头，闭了闭眼把酸涩的泪掩下。她知道这个世上还是有许多好人的，但她从不认为，这份幸运可以降临在自己身上，就算侥幸拥有，那所谓的幸运，也早已在冥冥之中标好了价钱。

    可她那时还不知道，人情、恩情是最难还清的，或许得搭上自己的一辈子，或许得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