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亭云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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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沉到神医谷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靠着三粒回魂丹勉强了一路，终究在目之所及神医谷三个字巨石雕刻，才安心的昏睡过去。
大半夜，神医谷从大夫到病号，正睡得香浓，一辆马车打破了幽谷宁静，雪松抖擞下零星散雪，星星映在冰湖之上闪烁发光。
守门的弟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当仁不让的赶人，成微正犹豫怎么说辞比较合适，阁主此行也没带亭云阁的信物出来，却见周大人抽出腰间短刀架在那小弟子的脖子上，“暗鹰奉旨办差，让聂小灯出来见我。”
其实神医谷中毒虫毒草一大堆，江湖中谁人敢惹，就算武林盟主孟来空来了，都得按着神医谷的规矩，乖乖等在门口。可偏偏此人气场强大，平时颐指气使的小弟子打了个哆嗦，暗鹰为朝廷走狗，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他颤颤巍巍的说，“谷主寝居之外全是毒，弟子们也靠近不得，且谷主睡觉的时候最忌讳有人吵醒他。”
聂谷主起床气之大，就算亲近如同门，也都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带路！”周榭泉让成微驾车先进到谷中，自己随着弟子去到谷主之宅，穿过雪松林，两层木楼拔地而上，精致秀雅，落在冰湖之间。他曾因太子殿下之毒，和叶熙一道，来过神医谷一次，当时聂小灯在议事堂见了他们，未曾把人带来这般诗情画境的地界。
冰湖上未有桥梁，倒是有一条雪道，供谷主进出，探不清冰有多厚，湖有多深，周榭泉不敢贸然上前，且这里面的毒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沾上了那是死无全尸，他提起内功，大喊，“暗鹰副指挥周榭泉拜见聂谷主，熙公主重伤，还请谷主救人。”
湖心木楼，迟迟没有回音。
周榭泉握了握手中的刀，看来是要硬闯了。
“周大哥，我来试试。”
身后有声，不知骆凝何时也跟到了雪松林中。
骆凝记得丰阁主昏睡之前有他那细弱蚊蝇的微弱气息千叮万嘱，聂小灯脾气大，不说暗鹰卫和亭云阁，连公主皇帝，他都不会放在眼里，要想让他赶紧起床救人，一定要这么说，“聂小灯，你再不出来，丰沉就要死了。”
她说的也是实话，明明叶熙先受伤的，到头来因为担心叶熙把自己熬出病来的亭云阁主，倒成了最需要神医出手相救的那一个。
木楼的门被狠狠的踹开，聂小灯披着睡袍，踩着木屐，一副怒发冲冠要砍人的模样，“谁准他死的？”
说完，大步如流星的沿着雪道愤愤而来，错过周榭泉和骆凝时，周榭泉抱拳，“劳烦聂谷主救人。”
聂小灯眼皮都不抬，“人呢？”
骆凝一指多宝车，聂小灯的脸色更加阴沉，成微掀开马车幕帘，聂小灯却只在马车外看了一眼，眉心拧巴成了疙瘩，对跟上的神医谷弟子说，“男的送去蘅芜院，女的……随便。”
说着拂袖转身，又沿着雪道回到了他的木楼。
“他……他怎么走了？”骆凝挠挠头，她一回见聂小灯，以为大名鼎鼎的神医聂谷主是个白花苍苍的老头，却不想是个和丰沉差不多年纪的翩翩公子。
这公子脾气很大。
“几位不能进去，”弟子忙拦住欲要跟上去的周榭泉，“谷主方才已看过病人，病人无碍，大人您就放心吧，就算是阎王爷，也别想跟谷主抢人。”
神医谷医术驰名江湖，周榭泉也知不该得罪的人坚决不能得罪的道理，方才他心急了些。
“几位先随我去西院歇息，”神医谷招待病人家属留宿，多在西院。
神医谷一年来很清静，不说病人家属，连个病人也没有，自从太子殿下中了倾城之毒，朝廷到神医谷寻医问药之后，聂谷主的心情就非常不好，闭门谢客已经很久了。
周榭泉简单查验了一番西院的环境和陈设，简简单单，日常用度却一应俱全。
“咱们先各自回去睡个好觉，这一路累死了，”骆凝扑向了梦寐久已的床，抱着被子就把自己卷进去了。
成微成婉哪里能睡得着，恨不能守在阁主身边。
周榭泉倒是放宽了心，“等着吧，除了等，我们也没别的办法。”
几人各怀心事，一夜时光须臾即逝。
丰沉一早清醒过来，闻到了熟悉的草药香，整个身体泡在药池子里，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银蚕在他的心脉中游走。
想必是神医谷主亲自出手相救，丰沉正打算想个措辞道个歉，就听耳边传来聂小灯激动的暴怒，“跟你说过多少遍，回魂丹是至毒之药，只能暂时让银蚕休眠几个时辰，反噬极大，有你这样当饭吃的吗！”
丰沉决定假装昏迷闭着眼再享受一会，被聂小灯一把拽起来，“醒了就滚，别占我的地方。”
“聂谷主，好歹我也是付过诊金的，你就不能对我态度好一点？”丰沉懒懒散散的爬出池子，抓住聂小灯狠狠扔过来的衣服穿好。
聂小灯又扔过去两个青瓷瓶，“回魂丹管够，吃死了活该，死之前记得把银蚕还回来。”
“用不着了，”丰沉没有收起来，而是把瓶子放在一边，“阿熙怎么样了？”
不提还好，一提叶熙，聂小灯更加上火，“她一身钢针，全□□浪费了我一晚上的功夫。亭云阁把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伤成这样，你还也真下得去手。”
神医谷闭塞，阁主近来又常闭关，亭云阁险些被暗鹰端了老巢的江湖传闻，聂小灯还不知道。
“人快醒了，”本是拔了针就能醒的，但叶熙还中了一种麻木五感的毒药，聂小灯顺手给解了，完全恢复又过一夜。
丰沉找了个干净地坐下，看着聂小灯捣药，“聂谷主回春圣手，比神仙还灵验。”
“闭嘴，要不是看在她和你一起来的，我才不会救她，”聂小灯平生最讨厌奉承话，换做别人早就被他一脚踢出神医谷去了，“你怎么又和朝廷勾搭上了？”
“不是您把阿熙指到亭云阁的吗？”丰沉提醒聂谷主贵人多忘事，“您说亭云阁知道倾城解药的药引在哪里，阿熙才来亭云阁问我要倾城解药的药引。”
聂小灯一愣，好像还真是他指过去的。
他当时被叶熙烦的不行，倾城之毒世上根本无药可解。但小公主赖在神医谷非要他再想想办法，甚至质疑他天下第一的医术，他气得脱口而出，你想要的东西在亭云阁。
“你怪我？”聂谷主破天荒会露出自责的表情，“我说完就后悔，奈何那叶渡之的女儿已经没了影。我书信衍山，想跟你提前通个气，衍山弟子却回复说你离开衍山回了亭云阁。”
丰沉理解聂小灯的苦处，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责怪过聂小灯让叶熙来亭云阁找他，“九狐尾，凤凰羽，旋龟甲，鹿蜀角，虎蛟鳞，五方传说中的药引，我们已经找齐了，就存在多宝车里。我都带了来，回头拿给你配药。你告诉阿熙，就说解药可得，太子殿下有救，倾城之毒能解。”
“九狐尾是什么玩意儿？”聂小灯精通医毒，自然不会被丰沉几句话忽悠，“我行医也是有底线的，绝对不会编瞎话糊弄病人。”
“也不尽是编瞎话，”丰沉说着，指了指自己。聂小灯抽搐嘴角，刚刚平复的火气又冒上来，“不行！我警告你，此事你想都别想！等那叶渡之的女儿醒过来，带着人立刻给我滚蛋！”
说完推门就走，头也不回。
丰沉叹了口气，明明可以好好说话，却总搞得和吵架似的。聂谷主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公子，”成微成婉一直守在院门口。见聂小灯气哄哄的走了，多半是自家阁主醒过来，说了什么气人的话惹到了神医谷主。聂小灯医术通神，并非虚传，仅此一夜，两人见丰沉比初到亭云阁时更加丰神俊朗，一贯苍白的脸色竟然还有了些许血色。
“小微，小婉，”丰沉语重心长的道，“这一路辛苦你们了。”
成微成婉双双摇头，“我们是亭云阁的弟子，公子您是我们的主上，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听三长老说，你们做饭的手艺挺好的，”丰沉还真有事儿要托付给这两个傻孩子，“奉天皇城三大酒楼的招牌菜，每天做一道，给聂谷主送过去。”
江湖上人人都知聂谷主脾气大，却少有人知聂谷主在美食的诱惑下非常容易妥协。
求人办事，得有所表示，他就不信聂小灯能憋的住。
等成微成婉去准备食材，丰沉蹲靠在墙角，把脑袋埋在臂弯里。
他想去看叶熙，亲眼见过她安然无恙，才能彻底放心。可若叶熙醒来，他又该说什么好呢？叶熙自小要强，从不需要安慰，也讨厌别人见到她窘迫的模样。他自诩有三寸不烂之舌瞎掰胡扯的才能，可想起叶熙胳膊上一笔一划的刻字，他却是一句也说不出。
那个执着的少女，认定的事，认定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变。
为何她偏偏要喜欢李长舟呢？
奉天皇城里那么多俊杰，李长舟那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子弟，还背着英王府乱臣贼子的骂名，有什么好喜欢的？
上天真会开玩笑，他本可以无牵无挂的含笑九泉，如今却满脑子都是牵挂，如蜘蛛网一样缠的他迷迷糊糊的。一路银蚕叫嚣冷的彻骨，竟还没把他冻清醒。
想来想去，还是算了。
风吹开了窗子，又闭合了窗子。
“明明有门，周大人为何要走窗户呢？”丰沉很想找个熟人念叨念叨，周榭泉非常合时宜的出现在他面前。
只是周大人拔出了腰间长刀，刀锋向他。
“我是有什么地方得罪周大人了吗？”丰沉十分不解，周榭泉的刀刃并没有杀意，“还是说暗鹰接到了什么奇怪的命令，要取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亭云阁主的性命？”
“我要一个解释，”周榭泉冷脸以对，“丰阁主，你究竟想做什么？”
丰沉对上周榭泉漆黑不见底的眼眸，“我不明白周大人的意思。”
“你说你知道倾城解药的药引所在，装模作样的去找，又让聂小灯做假的解药。阿熙救人心切受你蒙蔽，我可从没被你骗到。”周榭泉方才在门外，无意中听到了聂小灯和丰沉的对话。他早知丰沉的药引是假的，根本拿不出什么倾城解药来，却不想他竟然想说服聂小灯一起欺骗叶熙。
“先是涂山，再是南阳，从苍山到蜀川墓穴，我实在想不出，丰阁主此行目的。我不信堂堂亭云阁主闲得无聊，不计后果，三翻四次的冒着生命危险耍弄宁安皇帝最宠爱的公主。”
丰沉眼眸未有闪烁，“周大人说对了一半。倾城药引是假的没错，但我的确能解倾城之毒，我能救太子，我并没有耍弄阿熙。”
周榭泉显然还是不信的，倾城无解，聂小灯都解不了的毒，丰沉哪里能解，他知丰沉不会轻易就范，与他倒出实情，暗鹰卫刑讯逼供的手段又不好往丰沉身上用，唯有揭开真相，突破伪妆，“那我换一个问题，丰阁主这张假脸，还要用多久？”
刀锋划落之处，是一张细薄的□□。
周榭泉的长刀咣当落地，整个人定在原处。丰沉摸了摸脸，露出无奈的笑容，“聂小灯恐怕又得气一阵子了，他说他的易容术，世上没有人能看的出来。可周大人跟我认识也没几天，就给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