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亭云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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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沉缓缓靠近,把刀给周榭泉捡了起来。
暗鹰的刀,肉眼可见的锋利,陵劲淬砺,用刀之人武功了得,能划破他的□□,却没有伤到他皮肉分寸。
锃光瓦亮的刀身映射出他清隽的面庞,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另一张脸了。多少年前,聂小灯让他彻底舍弃过去的身份,重新做一回人,他带上了□□,把那个恣意徜徉的少年隐藏在了苍白病态之下。
自以为天衣无缝,打算顶着这张虚伪的假脸睡进棺材。亭云阁的长老们没看出来,衍山的长老们也没看出来,除了黎念,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却不想,被暗鹰卫的副指挥大人一刀揭穿。
好在这里只有他和周榭泉两个人。
周榭泉的震惊在他意料之中,丰沉耐心的等待周大人慢慢接受眼前的现实。如此也好,他也不用编瞎话解释,自己从没欺骗过叶熙。
药香萦绕的木屋,陷入了漫长的寂静,许久,周榭泉开口,“丰阁主……不,我该换个称呼……长舟殿下。”
他曾想象□□背后,是怎样的一张脸,惊才艳艳还是平平无奇,或许是丑陋不堪,或许是垂暮老叟,或许美貌绝世……他甚至猜过丰沉就是对外宣称归隐佛门杳无音讯的朱百晓,却从没想到,□□制后,会是若干年前他一箭射中生死未知的英王世子。
叶熙日思夜想的那个人,近在眼前,就在她的身边。
叶熙她即使什么也不知道,却靠着敏锐的直觉,毫无道理一反常态的亲近,因为他们本就是熟悉不过的人。
因为他就是那个叶熙从小到大偷偷喜欢的人。
“你为何要骗我们?我今日若没有毁去□□,你是不是打算继续瞒着直到把阿熙骗回去?李长舟,你可知阿熙这些年四处寻你的踪迹,找的有多辛苦?你就在她面前,却不告诉她你是谁,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周榭泉真相揍眼前人几拳头,又怕他旧疾初愈,别再打出什么毛病,生生的忍了。
“我……”丰沉自知有愧,“对不起。”
“阿熙醒来见到你,不知会多高兴,”周榭泉说完,就要把人带去阿熙的病床,却见丰沉没有动作,依旧靠着墙角,“你现在觉得没脸见她了?之前做什么去了。”
丰沉摇头,“现在的我,是亭云阁的阁主丰沉。阿泉,你得替我继续瞒下去。”
“瞒着?”周榭泉回身,刀带鞘抵在丰沉脖子上,“李长舟,有本事你再说一遍。你知不知道阿熙她喜欢你?”
“我知道,”丰沉知道的并不久。他为兄长,从来都是把叶熙当做妹妹。可阿熙喜欢他,喜欢到在自己的胳膊上刻下他的名字。他何德何能,让阿熙为他如此。
“阿熙从小就喜欢你,你去西北以后,她问过殿下军中收不收女子。她想去西北从军,她想去西北找你。你知道的,练成秋水剑诀问鼎江湖,一直是她的梦想。她连梦想都不要了,只为了能跟在你身边,能在西北战场上护着你。英王府出事时,她被殿下骗出皇城,赶回来也只和你匆匆一面。之后她的人生中就只剩下你了,她不知你在何处,是生是死,但凡有你的一点点消息,她都会亲自走一遭,一年到头,四处奔波。你还想瞒着她?你打算让她这辈子都被你拖累在深渊中爬不出来吗?”
“慢慢的,她会忘了我的,”丰沉何尝不想好好相认,若他还是那个捅破了天都无所畏惧的少年,若他还有机会能活到寿终正寝,若他能给阿熙幸福,他定在知晓阿熙心意的那一刻,抛开一切,告诉她自己就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只是,他们的重逢,实在太晚了。
过去他怕自己的身世,给李澈惹麻烦,加上银蚕极寒,刚在他身体里扎下了根,如聂小灯所言同命双生,日夜不停的闹腾,他就整天泡在衍山温泉池子里,偶尔回亭云阁一趟,应付一下朱百晓托付给他的差事。
他想等一等,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告诉皇城的亲人,他还活着,衣食无忧,换了身皮囊,重新开始了人生。
直到太子中倾城之毒的消息,传到了衍山。
“我离开衍山,回到亭云阁时,阿熙正抱着秋水剑,靠在椅凳上装睡。她长大了,越长越漂亮,和我想象中的一个样子,”丰沉似是自言自语,“她问我要倾城药引,我劝她回去,她不肯,还说亭云阁是浪得虚名。真像她的性情,一点都没有变。”
那时的他,强忍住脱口而出相认的话,追着叶熙下了山,说带她去找倾城解药的药引。
“你方才问我为何要带叶熙冒险……我起初,诓骗她找解药,只是想她陪陪我罢了。我有许多想去的地方,一直没机会去。我想去涂山,为洪家寨为我而死的三娘上一柱香。还有南阳,岱珏一直说要请我喝酒,我也想亲眼见见江湖传言堪比武林大会的聚贤庄的模样。在西北的时候,我常听白将军他们说起魏王领兵之神,军中许多兵法地图都是魏王留下的,我就好奇,想去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魏王的墓地。衍山是个意外,章寂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可没想到,走到哪里都会遇上麻烦,害的叶熙每每保护我受伤。”
“若非暗鹰与亭云阁为难,我们出了魏王墓,大概还会再去几个地方。聂小灯为阿澈续命两年,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倾城之毒才会发作。虽然磕磕绊绊,几经波折,几次差点丢命,可我许久都没有这么高兴了。想不到人之将死,老天垂怜,让我的妹妹陪在我的身边。”
“你什么意思?”周榭泉想起丰沉周身彻骨的冷,每每提及的银蚕,“人之将死?”
□□遮住真容,但丰沉畏寒的病症,不似作伪。
“当年章寂从秦江中发现了我,送我到了神医谷。聂小灯说,我在江中泡了太久,毒素早已渗透经脉,按医术的理论,是个死人了。可有一股真气硬撑着我的心肺,半口气吊着咽不下去。现在想想,大概是玉大侠在天之灵保佑吧。”
想起玉冰心,丰沉有些难受,他这些年每每被银蚕折磨的死去活来之时,总是想着,很多人为他而死,他必须活着,才对得起他们。
“聂小灯只有一个办法能试着救我,把至毒之物银蚕,送入我心脉之中,以毒攻毒,只要银蚕能在我体内存活,我就能活下来,自此双生同体。若银蚕不能活在我身体里,我也活不成。银蚕万年成虫,天底下唯有一只在神医谷中。可银蚕畏寒,共生之初我将经受巨大的痛苦,之前聂小灯把银蚕放在很多人的身体里,那些人都不堪忍受选择了死亡。只要能熬过去,便是活到六七十岁没什么大问题。”
丰沉虽然怕冷,到还没有要死要活的程度,这几年不容易,却是熬过来了,想李长舟做世子的时候多怕疼,除了挨英王爷打的时候不吭一声,其他时候破点皮都能吱歪半天。
如今,连虫子在心脉里钻来钻去也不怕了。
“你知道神医谷历经数代养银蚕是为了什么吗?”丰沉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银蚕就在里面安了家,“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以毒攻毒,解另一种剧毒,毒曰倾城。”
银蚕,是倾城的解药。
聂小灯很早就告诉了他,他死了不要紧,银蚕不能死。神医谷好几代人为了倾城,熬干了血泪,苦苦养大这只银蚕,先帝中毒时传旨神医谷,为时已晚,先帝遗体腐烂,没办法以银蚕入心脉以毒攻毒了。
周榭泉猛地抓住丰沉衣领,“你说倾城之毒能解,你说你没有诓骗阿熙,你方才让聂小灯帮你做的事,是……”
“没错,”丰沉眼眸坚定,说出他在衍山听闻太子中了倾城之毒时,就早就做下的决断,“把我身体里的银蚕挖出来,救阿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