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惊遇
这座院子引进天然的温泉水,地方不大,依旧可见造价不菲。内部供主人休息的房间提前装饰了一番,雅致又不张扬,大约也是照着窦氏的喜好置办的。
此处地势产生的天然温泉,也算有名,再加上山间风貌极好,很适合文人墨客抒情感怀,这间别院在这里也算得天独厚了,许多人慕名而来。主人家不在的时候,也经常招待外客。只是这次窦氏等人来,主家特意闭门准备了数日,不让其他客人打扰到她们。
这也正合窦氏的意。
李渊这段时间的动静闹得大了些,没几个人想到他趁着年关在整备营防。原本皇帝是让他来打这处的流民叛军,州府的事宜另有人操办。然而这月余李渊所做的事情可有些超出他的本分,比如有人正头疼他抢回的粮仓清点的事宜,正寻人不着,所以难免就有人想从窦氏这边打听点消息。
窦氏在府上以养病为由,闭门不见任何来客,然而还是有数不胜数的名帖递来请见。现在只能到别人的院子小住暂避一避。
地方还挺大,窦氏、琬琰和灵均各住一个跨院。
车马颠簸,众人都有风尘之色,故窦氏一分配好住处,便让众人先去各自歇息。
这个年代的路况糟糕到了一定程度,更兼走的山路,颠簸得不行。下人更不好受,还要打起精神嫌收拾妥当主人的住处,还要轮班值守着,不得休息。琬琰看她们吃力,且自己房间本就已经被收拾一新,没什么可挑剔。干脆让她们先把自己的住处收拾了,没有值守任务的人就先去休息。
跟前就留下阿狸一个人,瞧着她都有点恹恹的,强打精神着准备给她更衣。
琬琰无奈:“我要先去汤沐,就不必忙着更衣了。你去先把寝衣放到池子边。这汤沐时辰短了可不行,至少有半个时辰,我不召唤你们就不要进来伺候。”正好给足她小憩的时间。
阿狸连连点头,跑去准备了。
这里的温泉水确实不错。原本只想待一会儿就走,然而那水温让人沉醉留恋,泡得久了反而觉得疲劳渐褪,精神了许多。
兴致也上来了,在池子中游了几圈。熟练的身形舒展优美,她很快开始沉浸其中,更有水被拨动的声音的掩盖,让她丝毫没有察觉外面隐隐的喧闹声。
别院此时又迎来一行不速之客。
在温泉池里也过了小半时辰,心满意足,琬琰浮出了水面,此时外面传来渐近的脚步声。阿狸这就休息够了么?
然而张望了下池子周围,却没有看见该准备好的寝衣,这叫她怎么走出去?蹙了蹙眉,对着脚步声的方向说道:“你把衣物放哪里去了?难道打算让我不着寸缕地走出来?”谁知这一声之后,阿狸的脚步声反而朝着远处去了,似乎是转个弯儿跑掉了。
这丫头今天怎么回事!毛躁成这样!再待下去皮肤也要泡皱了,只是没有干爽衣物罩着就走出去,也是够呛。只能再等等阿狸拿衣服来了。
其实一直守在门外的阿狸,看到突然出现的李世民,连行礼都来不及,就看着他慌慌张张跑出去了。她抱着衣服赶紧去池子边。
琬琰不太高兴:“你今日可太不警醒了,”一面说一面快速起身披衣,这里的空间小,待久了有些窒闷,她迫不及待地出去。
阿狸解释:“……因屋子地上都是潮气,也没有架子可放,所以就拿着衣服在外间等您召唤。方才一直在外面等着。”她拾起池边换的衣裳,抬头看着娘子也急匆匆出去的背影,“娘子,郎君刚刚回来了!娘子!”这样衣裳不整跑去见郎君没有问题……吧,阿狸也有点发懵,手忙脚乱地抱着衣裳跟上去。
琬琰一身湿淋淋的,利索地用簪子挽了头发,披了衣衫赶紧走,这个季节还是犹有寒意,要赶紧回室内烘干头发才行。她走得飞快,没听见阿狸后面还说了什么。
从温泉池子出来要经过一个曲折的回廊,左右能望见园内的景色,下了回廊就是自己的房间。四下张望了下,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人,但就算有人出现也只会是丫鬟们。意识到这点,一种久违的放松感涌上心头。很久没有这样没什么形象负担的时候了。
刚刚活动了一番筋骨,没有疲累反而觉得更有用不完的精气神,身体里涌动着要奔跑的冲动,她轻提着裙摆,一路几乎狂奔着跑着过了回廊。到了屋门口还不忘转头再确认一下四周,果然,没有人来得及捕捉到她方才的速度。这发现令她仿佛是赢得了一场比赛一样喜悦得意,一面在心里暗笑,自己最近果然过得是太无聊了,一面控制不住地心情大好,湿漉漉地继续往屋里蹦。
直到看见屋内猝不及防出现的身影,她的笑容都被吓没了:“呀!”这人什么时候瞬移回来的?!
李世民也有点震撼。
自己和阿耶突然出现,阿娘既惊且喜,末了还不忘让他自己去见观音婢,也给她个惊喜。不过人还没见到,在汤池外自己就先被她的声音“吓”得先跑了,回房间平静一下心情,就看见观音婢这样出现。
即使同床共枕过,也没见过自己的妻子有这一面。每一次沐浴后都有婢女环绕收拾妥帖,再出现在面前发丝上一滴水也不会落下,每一根头发也都顺服稳当地垂着;夜间私密的安寝两人也从来是规矩妥帖,寝衣穿得一丝不苟,端庄无比……而眼前这个跳进来且衣衫不整、头发落了半幅的小娘子,是谁?
而且……他目光很不受控制地失礼,往下看,呃,那是什么?
琬琰又受惊吓又尴尬,发现他的目光更羞恼,不用往下看也知道有点走光,他从小没少见声色犬马,她不信普通的贴身衣物他不懂。自己穿的自制现代式内衣,这倒霉孩子直愣愣看是研究这个呢。
琬琰快速地整理衣服,“你刚刚回来的?一个人吗?”
李世民有些磕绊地回答:“嗯,我和阿耶一起来的。刚刚阿娘让我自己来找你,我进院子里都没有人,就自己找到这儿……”
“你们来得也巧,我们也刚到。你等我一会儿。”琬琰头也不回地走到屏风后,给自己换了深色厚重的寝衣,再出来已经恢复了气定神闲。
正好阿狸小跑着出现,刚刚她看见郎君回来身边又没有人,便自觉去前面找了个人来服侍他更衣,自己要给娘子侍弄头发。
两人互相收拾得清爽干净,相对而坐,若无其事地说话。
琬琰还残存着一点尴尬。她倒不是刻意人前人后两幅脸,只是心理上始终没把自己当真正的未成年,自觉把行为范式调整到符合自己心理年龄的样子。刚刚对一个还没有亲密无间到可以放开的人破功,无疑是有点丢脸的。不过他到底是个小孩,注意力不同寻常。其实这点尺度的好奇在这个十六七岁年纪的人实在稀松平常。再有教养也是个小孩呀,心思奇奇怪怪,上一刻执着于某件事探索欲爆棚,下一刻又转移注意力,都是如此……
无视对面是个人高马大的男性的事实,通过不断洗脑自己对方还是个孩子来缓解自己的尴尬,果然好受很多。
好像长高了,也长大了,看着埋首在水雾腾腾的茶杯上只露出一个沉静秀丽眉目的姑娘,他如是想。清咳了一声,李世民说:“我们先去见了阿娘,她清减了不少,但病却大好了,看起来精气神儿也养回来。多亏你这段时间照顾她,我和阿耶都很感激你。”
琬琰抬起头:“哪里的话,一家人之间,勿需如此客气。”话虽如此,有这句话和没有区别就太大了,她也想起来关心一下:“你和阿翁这段时间过得如何。阿家听到外面一些传闻,只是一直忍住没有派人找你们,没想到这个时候你们回来了,可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阿耶临时决定回来的,我没多问。或许,是为了征高句丽一事做准备。”
另一边窦氏也问了差不多的问题,李渊很直白地回答:“宫里王嫔递来消息,皇帝又要巡幸驻跸行宫,届时要召几个在外的镇守去行宫拜见,其中有我。”王嫔是李渊的外甥女,此时已在皇帝的后宫中。
窦氏脸一沉,转而却问:“我听说朝廷正在准备东征,正是筹备紧张的时候,他不关心这事,还有空召集镇守来干什么?”
李渊也是一脸晦气,想想就知道这次召见是不会有什么好事。上次皇帝东征,杨玄感趁机起事,迫使他征讨未果就退兵回来,这在皇帝心中的余波还未散尽,他更加忌惮一些勋贵的能量。
杨广和李渊自少时相识,互相了解但从来就不对付,一个是直接将轻视和忌惮挂在脸上,一个同样轻视并潜藏野心,但目前还只能默默忍耐。而去年自李渊到弘化以来,开始犹如蛟龙入海四处作为,在军队里动作频频,四处结交各路英杰,这在杨广看来更是不老实不忠诚的代表。
眼下皇帝的东征又是势在必行,为了战事顺利他决心拔除内部的一些钉子,否则趁自己领军在外,又出一个杨玄感举旗造反,岂不是笑话!
对自己这位表弟的心思揣摩得很到位,李渊又烦躁又疑惧。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很快就决定来寻窦氏商量。
窦氏问:“宫里可有说皇帝要去哪个行宫?还有谁会被一同召见?”
王嫔知道的也不详尽,只知道皇帝想先北上巡视中原的几个重镇,为方便收聚新征召的天下之兵,应该不会走太远,也不会到关中去。除此之外就不甚详细,王嫔连自己到时会不会跟着一起去也不清楚。
窦氏轻叹了口气:“娘娘真是太不容易。不过这些消息,我以为还是很可信的。皇帝迷恋江都风物,巡幸也是在东边走得多,距离我们可近不了。到时路途遥远,使者前来宣召再前往,所费时间肯定不少,我们还可以再打听以作计较。但我又以为,眼下有两件事更为紧要。”
李渊眉头一动,示意她说下去。
“一者,这数月我闭门不出,然本地传言纷纷不绝于耳。郎君本受命在此地督运粮草,兼知军事,职分所系,义不容辞。然粮草交割并非系于一人,您明明尽忠职守,有人却不能勘察此间事理,甚至谣传您有私心,操弄权柄以公济私,实在是人言可畏,不可不防。”
李渊冷笑,他要是真如传言所说拿国家钱粮填饱自己的私军,那简直是上赶着送把柄,何况他也不屑于这么做。只是粮草征也要州郡府衙配合,多半是有人被逼急了又没好处,就造谣于他。可他不给这些人压力不去整顿,粮草的差事又如何交代?他也不是不知道近年来征伐役使,劳民过甚,士民积怨太多。然而杨广不会管这些,粮草督运没办好亦或是流民的乱子闹大了,只会算在李渊头上,还要借机整治他。
“二者,皇帝猜忌日盛,以致嫉贤妒能之心日渐,”窦氏眼中也浮现轻蔑,“纵使盖世英杰,虽潜怀大志,也怕当此时横遭摧折,中道崩落,岂不痛惜。若再加小人作祟……”她意味深长地道:“有王嫔给您报信,我们能早作准备;若我们身边也有人为皇帝描摹您的作为,那便危险了。”
人总是双标的,自己可以在对方身边安插眼线,但反过来这样被对待就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了。李渊被这一提醒也是背后生凉,“你是说,我们身边有皇帝的细作?”
窦氏道:“我们近身用的,无不是利益相连,休戚与共之人,底细不清楚的我们也不会用。然而我们毕竟来弘化不久,这里可不一样……”
李渊长叹一声,自己最近的作为确实得罪了不少人,皇帝还虎视眈眈磨刀霍霍,看来为身家性命计,自己是必须再隐忍下去了。
“从前他看上我一匹好马,你劝我献给他,我没有听从。如今看来,当时真该听你的,为一点小利招嫉恨,实在不值当!为着补救我的过错,从今开始,少不得要行佞臣故事了!”李渊恨恨道。无非是伪装奉承,他有这个耐心来等。
窦氏很平静,她向来愿意发表见解,只是李渊若有自己的主意最后没采纳,她也不强求。如上回她劝他主动献马一事便是如此,李渊没答应,她也就作罢了。不过现在李渊重新想明白了,她也欣慰自己的建议被采纳。
对杨家、杨广的观感,窦氏只有比李渊更差的,她非常理解丈夫的不甘,也毫不气馁地支持着丈夫不曾熄灭的雄心。夫妻两个互相安慰鼓励,也决定了接下来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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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琰也知道,今年是要第三次打高句丽了,征兵的命令也下达了。但这和李渊有什么干系,她实在不清楚。李世民猜测应该是要各地的镇守配合征兵粮草的转运,这是个麻烦差事。他不知道王嫔来传过消息,没法了解皇帝的针对已经很具体地指向了李渊,但猜测得也八九不离十。
两次征伐,召天下之兵,合民工役使,人数上百万,耗费钱粮不可计量,战果寥寥,民间却遍地死于役使伤于钱财,真真的民不聊生。尤其在山东、河北一带,还要加上水旱灾荒,破坏最是严重。“弘化所在,据说情况还不算最严重的,比关中以东一些地方好得多了,然而就是这样的地方,据我所见,也是破家门户,不知凡几!连稍好的弘化都如此,根本不能想象河北山东那些连年遭灾的地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琬琰能感受到他的愤怒,即使他没有细加形容,也知道那种难堪景象。有人宁可自己损毁身体残疾也不去辽东送死,有的边民被高句丽掳掠,甚至有的边民开始逃出中原宁可依附突厥来乞活。
这些琬琰也很清楚,自己的商队来往于各地,观察到的东西远比想象得多。往西域的商队现在状况还不算糟糕,勉强还有稳定的商道,但这种情况支撑不了几年了。不过眼下商人不能谋利算不得什么。
李渊在此地看来做得也很为难,不知道他和窦氏会商讨出怎样的结果度过难关。琬琰让人去告知还一无所觉的灵均,把她那些镶金嵌玉的玩意儿先收着,在李家人面前这段时间不要太招摇。灵均为此大感失望,她准备的玉制麻将还没来得及出场就遭到雪藏,实在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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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众人相聚一堂,一切政治的议论、传闻都不再提起。李渊看起来神采如常,表现得对这里的温泉和风景很有兴致。似乎他就是这些吸引了他,所以专门跑来度假。
琬琰过来给他请安,他心情很好:“观音婢看着长高了,之前你比二郎矮一个头,现在已经就剩半个头不到啦!二郎不再努力长高点,日后要跟自己媳妇齐头并进了!”这话是夸张了,虽然西北人的身高普遍也不算高,至少和东北、山东一代的人比较是这样,不过李家人的身高基因还是很优秀的,不管是遗传谁都能达到很高的水平线。只是李渊这话说得很有些画面感,让人忍俊不禁。
众人大笑,窦氏说:“你看二郎的个子,跟着我在家里那会蹿得老高,结果跟你出去这么久,一点变化也没有。观音婢也是,你看跟着我这才多久,可见就得是有我在,才有此等奇效。”
李渊笑说,“看来区别就在这里,这样,二郎从今天也跟你媳妇一样,好好服侍你母亲,紧紧跟着,不能比你媳妇差了时间。看看能不能从今天起亡羊补牢,后来居上!”
琬琰道:“这可不成,阿翁不能太偏心了。二郎一直盯着,那阿家怎么有机会偷偷给我长个子的灵丹妙药?那我就再也比不过二郎了!”一副真有这种奇药存在的模样,一本正经逗得众人乐不可支纷纷凑趣。
气氛很和谐,灵均看得都有点儿羡慕,刘越的父母对待儿子儿媳就不是这种风格。窦氏和李渊都很精明,但对小辈真的还算关爱。又或者是琬琰现在是真小孩,所以他们不会按照儿媳的标准要求她,反而像疼爱女儿一样对待她。换做自己,又想要什么样的婚姻和家庭呢,最后又能得到什么样的呢……
各人各有心事,琬琰心底其实也暗暗叹气,一种诡异的感觉是,此刻比起半年多前李家人齐聚一堂,氛围更像家庭。算了算了,自己就不要再瞎联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