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私情
李道玄在柴绍家待了半日。
柴绍有官职在身，当值的日子总是很忙。李道玄的父亲特意叮嘱他，要和这位转了点关系的亲戚打好交道，即使他同柴绍并无甚话可说。
好在李三娘今天也在，让他并不难熬地撑过去了。估量着时辰，李道玄急不可耐地让人去看嫂嫂来接他了没有。
李三娘笑话他，年纪不小，还得大人来接。她的长子柴哲威，也像模像样地学舌：“阿兄，我也可以带你回家，琰娘家的路我都记住啦！你可以跟着走，不用麻烦琰娘再来一趟。”说着小家伙就上前牵住李道玄，作势要带他出门。
柴绍拿手指轻轻扣了扣儿子脑袋：“让你给兄长领路？就你那小短腿，走到天黑能走得到吗？不要胡闹。”
李道玄倒是不在意，笑呵呵地顺手把瘪嘴的柴哲威抱起来：“阿威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嫂嫂说了要来接我，自然是要等她来。”
然而等了半个时辰，琬琰依旧没有踪迹，府上说她今日送了李道玄，就没有回府过。似乎是去了别的地方，至今未归。长孙家的人习惯了琬琰有时候在外面办点事，踩着宵禁时辰回来也是常有的事，故而不觉有异。
这点李三娘也是知道的，也认为是被事情耽搁了。她便决断道：“她既赶不及回来，我让马三宝送你回去。”
李道玄望着天边渐渐西沉的光芒，蹙紧双眉：嫂嫂会因为忙于事务，连知会他一声都来不及吗？
此刻琬琰确实有点忙，她在郑如意的小院里“作客”，已然很久了。
此时坐在她对面的却不是郑如意，而是那个此时本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前脚刚刚收到消息：宝璐失踪了，连同今日随身伺候的一个婆子一起。后脚郑如意就来请她去别院，果然，那个从终南山离开的人，又折返回长安，悄悄地寻到了郑如意。
琬琰知道杨家在长安的女眷，不久就要被送走了。而宝璐这样急匆匆地塞钱给一个婆子带路也要回长安，却不止是为了和亲人们告别。
这次见面也解开了琬琰的一个困惑，数月前的宝璐为什么不留在父亲身边，而是悄悄跑到了长安。只为了一个人，燕王。
“是，那时候我已经与燕王互生情意，家里又要指一门我绝无可能的亲事，让我接受。我本就两面煎熬，而且燕王只是路过，很快就奉命去长安了，我只有去长安才和他有可能……”宝璐如是说。
燕王，先元德太子的长子，如今皇帝的长孙。素有孝悌博学的名声，据闻相貌亦是英俊，气度不凡。他也很受皇帝宠爱。如今正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郎，和宝璐年纪也相当，未曾婚配。
寄情于这样的人，听起来真是再合理不过了。以至于少女现在还想回来，同情郎再续前缘，也很是应当，任谁都能理解。
可是，“已经过去数月了，我不认为这是一个找他的好的时机。”
已经过去数月了，假如燕王真的对宝璐有意，他有太多方法去打听宝璐的去处并把她保下来。可是没有，甚至琬琰都比他先一步寻到了人，哪怕燕王这数月就一直在长安。
而且，琬琰更担心，燕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也只是宝璐的借口。望着这位从小的玩伴，她深觉自己不能看透了。
宝璐注视着她，强撑的伪装还是经受不住有了一点裂痕。
她和燕王情投意合？她心念燕王不可自拔？当然是假的！
要说她曾经也朦胧地爱慕过什么人，但那也不是燕王。她跑去长安，更不是为了燕王。但是现在说出真相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已经下定决心，至少这次要见到燕王不可。
琬琰无奈地劝说几句，想让她迷途知返。
作为杨玄奖女儿，这身份不是首恶杨玄感的直系，还是女眷，暴露出来也不会就死。然而被送入宫廷，是注定要被位高权重的人去挑选的。
即使见到燕王，他就算动心，也不可能给予正妃的位子，对于宝璐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能忍受吗？
对这些道理，宝璐也是早有思量，她似乎真的想的很明白了，只淡笑着说：“投靠别人也未必会比燕王好啊。你瞧，郑家是我祖母的娘家，我也算是他们的亲戚，但你也看到了，能不揭发我已是恩情，何敢再求？就连我母亲的娘家，我的亲外祖父外祖母，都是不可依托的。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去寻燕王，至少他真的喜欢我。”
人情窘迫至此，琬琰又岂能不知？也是因为清楚杨家遭难后宝璐很可能处境不妙，她才想到自己出手把人送走的。如果宝璐愿意，在终南山不会被父兄的仇家找到，还可以在孙思邈夫妇身边得到安身立命的机会，就像琬琰曾经从那里得到的一样。
可是看看如今的她，曾经健康活泼的面容略微黯淡下去，眉目间的哀婉只能透露出她过得并不开心。数年前这个美丽明艳的少女驾马于林野间，意气风发追逐驰骋，而今她只能勉强自己在外表上大方从容，面对前途茫茫内心却是完全的慌乱失措。
宝璐想到自己在长安初初听见家里的事情，哭得几乎断气，浑噩不起还想挣扎着去见自己的母亲妹妹。只是很快城内戒严，钱财所剩无几她几乎不能行动。还好郑如意讲义气，偷偷藏了她一段时间。
在郑府要继续过曾经杨家娘子的生活，自然是妄想。贵族们习惯性地穿一件扔一件的排场，她也没工夫去奢求了。郑如意把穿过的衣服给她，也不需要有什么怨言，缩在一个小天地里，她只一心一意祈求这担惊受怕的折磨能快点过去。
琬琰能顺利带着她离开长安，她一开始自然是很高兴的。只是来到终南山后，她发现自己要面对的，是旧衣服都要俭省着去穿的境地。
琬琰送来了银钱，还安排了人伺候她。但很明显，远离了旧都的繁华，脱开熟悉的身份，她要在这山中重新寻找安身立命的所在。
面对山间似乎亘古不变的死寂，她还是动摇了。
因此在今天谈话的最后，琬琰终于劝无可劝，只得放弃。她目光晦涩地看着宝璐，静默了许久。
郑如意也在外间等待她们单独谈话结束，焦灼得心都快跳出来。这地方可不是她私人的，万一再有个不速之客跑过来她可真是说不清了！杨宝璐也真是的，走都走了，还要偷跑回来作甚……
她起身来回踱步，不知这样走了多少个来回，总之是好似十分漫长的光阴，里间的两人总算有了动静。
郑如意去门口迎接，只见琬琰当先走出，身后紧跟着一个带了兜帽低头的人，掩在暗处不让人看清相貌。她心里大松一口气，谈出结果来就好。这就是要今天就把人带走的意思了。
从不起眼的小角门把人送上马车，宝璐掀起车窗一角，只见琬琰还是静静地站着，隔了数步远，未有多余的话再说了。
这个昔年的小妹妹有远比自己矮的时候，早年更是个病弱西子，一晃眼已然出落得高挑明艳了。目光滑过她的妇人发髻，宝璐禁不住眼眶发红，朝着窗外招招手。
琬琰来到窗前，把手递给她。宝璐说：“我险些忘记，当面与你道一声喜。鸳鸯比翼，桃李同心，愿尔此生得白首齐眉，不相弃！”
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最终渐行渐远。如她所愿，这次带她去想要的人身边。
郑如意望着琬琰依旧挺直的背影，咳了声。正当这时，远处有数骑马蹄作响声，烟尘滚动。
那疾驰而来的架势，让本就存着心虚的郑如意还以为是来抓人的，本能判断来着不善，下意识惊呼出声。
琬琰听见郑如意的惊叫，方才察觉，回头间只见一行六骑飞奔而来，当中一个冠带袍服和身形都透露着眼熟。到了近处才发现，这是李世民？！
且慢，为什么他见了自己，还很生气的样子？
随即他身旁的人热情招呼：“嫂嫂，可算找到你了！”正是李道玄。
琬琰下意识地微笑回应他，很快这笑意就僵住了，糟了！
再看当头的黑脸先锋，她顿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