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劝说
“……听说给二郎君说的是观音婢,李家对此都很满意,都不用我多说,他们当即就要找人上门来提亲。我看都可以准备起来了……”长孙顺德洋洋得意地捻了捻胡须,直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叔叔说的好生高兴呀,可以准备什么呢?”
得亏自己没有喝水,不然准得吓呛着,顺德心有戚戚,“咳。打人的事情,不要多打听。”
侍女正端着一碗蜜水要呈给顺德,琬琰顺手接过来亲手奉上:“是大人的事情,怎么还提起我的名字?这事关己身,却让我不能过问,未免太不讲理了,您说是吧?”
顺德怀疑大侄女不仅是要用言语上噎他,还要在行动上用一碗水呛他,这烫手的水也不敢喝了。心里也清楚这娃轻易混弄不过去,只是这种事情,这样光明正大地和她说还是不妥当,只能以眼神求助长孙晟。
长孙晟听得李府那边是这样回应,很是高兴,这会儿自然不能让顺德这一“功臣”孤立无援。他咳嗽了几声,琬琰看了过来。长孙晟告诉顺德:“不是说还没用饭?这个时辰用什么蜜水,去找你嫂子给你好好置办一桌,吃点正经饭食去!”顺德心领神会,忙去寻高氏了。
琬琰瞥向紫檀,对方会意地跟上顺德,要为她领路,顺德也没在意这是谁的侍女,随意地点点头就走了。长孙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的好心情,优哉游哉,全无包袱。
成日在屋里闷坐也没有益处,现在得空琬琰就要陪父亲走走。现在长孙晟主动提起要女儿陪着去散散心,琬琰就上前扶了他,父女往院子里的湖慢慢绕着圈。
两人倒是不聊其他的,一路上只说些趣事,说说笑笑。
长孙晟兴致勃勃,回忆了不少他的仕宦趣事。
往日也听说父亲一箭双雕的本事,今日听当事人说起来,别有一番趣味:“……那时候我还是前朝的使者,见到的可汗还是摄图,每逢打猎他都让我跟随……那日摄图帐子前看见天上大雁两只,正在抢肉,难解难分。摄图来了兴致,给了我两支箭,叫我射下这两只雁……第一箭也是凑巧,对着那大雁穿胸而过,正好也连着击穿对面的大雁胸脯,最终双雁坠地。”
这样的场面确实令人神往,也能想见射箭之人力气必定非凡才能有这样的结果。琬琰感受着自己扶着的手臂,还是沉稳强健的力量感,似乎感受不到内里潜藏的虚浮无力,她笑着指了指前方的小亭,提议去喝口水歇息。两人便在那里停下了。
上了茶水后,下人都远远退到亭子外。
琬琰看着父亲,这时才徐徐问道:“父亲,能否明示看中了这门婚事什么呢?”
女儿很少这么郑重地称呼自己“父亲”,长孙晟也正色了点:“一为我看中李二郎;二为我看中李家的家风行事还算厚道。”
这两点倒一点不虚的。李二郎将来能有多大出息,她比长孙晟还笃定,不必谁来说服。至于李家厚道这件事,原来的长孙皇后幼年寄人篱下,或许没和长孙家完全断了,但是因为安业赶他们走的,至少和本家的一些尴尬是免不了的——顺德和无忌兄妹关系不错,但是和安业他们交情也深呢。这种境况下,李家还是给李世民说了长孙皇后,这么看也许确实称得上,厚道,至少现在的李渊窦氏也当得上这样的评价。
所以琬琰对父亲的眼光和判断还是佩服的,她赞叹:“父亲确实很有眼光,也很有识人之明。”如果她是长孙晟,也会很乐意自己家能跟潜力股走得近些。
“但我以为,这些好处应在我身上也有限。李家厚道,对我这个曾经救过他们儿子的人,本也不差。我虽然不想挟恩图报,但是变成他们家的儿媳,我不认为会比现在好。”
长孙晟也挺认可,做人儿媳的标准不一样,但,“一定要选的话,家风好的还是要轻松些,总归于你是有好处的。”
琬琰暗忖:家风好可能只应在他们的个别子女身上,这都是说不准的。
“而且,他们家中意你的人多,算是他们看中了你,那是最好的。单说以后翁姑中意你,那李三娘也和你时常通信来往。我看你和李世民互相也……”
琬琰有点气:“您说得离谱了,扯我干什么。”
长孙晟诧异:“哦,那你是不中意李世民了,这倒是难办。”
什么难办,就不该办。
琬琰心平气和地劝说:“您听我的吧,这事情交给我,我会给李府一个说法,打消这个念头。”
长孙晟不同意,“我先透了意思,却是你去回绝,那不是明摆着是你不中意他们家的郎君吗。没结成亲事还生了嫌隙,不妥。”
“怎么就是我不中意他们郎君了?”
“那就是不中意他们李家了,听着更不好。”
琬琰开始质疑父亲就是要耍她:“照您这么说,我就不能有反对意见了?”
长孙晟也不乐意:“你看你说的,这不是正同你商量么。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僵了,反而不美。”琬琰咬了下唇,长孙晟叹气:“你看我们说了这半天,没想起来你阿娘的意思也该听听,这样吧,晚上说给你阿娘知道,让她参谋参谋。我们也兼听一次。好不好?”
看来父亲很有把握顺德能把高氏说服,琬琰虽然气闷,但是还是觉得高氏至少是能站在自己这边的,便答应了。
长孙晟回去小憩,琬琰也回去午歇。紫檀却迟迟没有从外间回来。
心里不免烦躁,眼皮已经垂落,却还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红芝听着她的动静,蹑手蹑脚地进来点了一支安神香,最终琬琰闻着这味道,总算是睡了过去,安稳无梦。
醒来太阳正在西沉,还是悄然无声,琬琰赶紧起来唤人:“紫檀回来了吗?”
这次紫檀应了声,进来扶她起来。“我才回来不久,就在这里等您醒来。”
闻言琬琰蹙了蹙眉,“堂叔留了有那么久?都说了什么?”紫檀简要地概括了:“大概就是说李府众人回应都很积极,李家娘子尤其满意,说她本就有意为自己儿子求娶您,更不用说……说,”紫檀克制自己的头依旧微低不要去觑面前人的表情:“更不用说……李二郎和您相熟,也十分……总之就是他们家对这门亲事求之不得。”
琬琰暗骂了句狡猾,高氏听了这话会很心动,翁姑对媳妇满意,这自然再好不过了。紫檀支吾的那点事情她自己也猜得到,无非就是情投意合那套。高氏动摇是可以预见的,即使这次劝住了,下次想起来难免又动心,实在是真为难。
只好使出杀手锏。
琬琰去和长孙晟单独面谈:“您说这门婚事的好处我都很赞同,但有一点不知为何没有考虑,我以为实在不智。如今您和大伯在朝中品勋功劳,都比唐国公强吧?您和伯父就算不是圣人最倚重的,但至少比他表弟在他跟前有面子。如今唐国公在朝,官职不显,想要调任出去还得有的等。圣人对这位表亲也不亲,如此尴尬的情况,我们和他联姻,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还徒惹圣人猜忌?”
这话说得很没有格调,很有趋利避害的俗气,但揣着长孙晟的为人她才这样旁敲侧击。
在突厥,他能以自身强健有力宽宏信仁的外表赢得部分人的喜爱信任,又能凭借敏锐的对情势感知和权谋机变搅和突厥局势,足见内里多少是很能变通算计的。这种能力用在家国大事上没什么不好,他的这种敏锐也让他一边和摄图可汗交好,一边和对摄图不满的弟弟处罗侯来往着;在北周朝就和杨坚关系不错;杨坚在位了,还没等他死,杨广那头的关系就搭上了。
在这个王朝普遍短命的时代,这种所谓不忠诚,琬琰没什么好评价的,以她这样的事后诸葛亮,也只能说长孙晟的机会选的恰到好处,结果还都不错,也只能是能人才能这样操作。
或许现在他又不看好杨广了,或许他感知到王朝局势未来不久又有一番变乱,或许他觉得李渊是个不错的交好乃至联盟潜力股;但以他不会把事情做绝的性格,琬琰也要提醒他:还不是做这件事的时候。
长孙晟听着女儿这番话,内心无甚惊讶,她如果没这种见识,他留给她那么多东西就是浪费。不过琬琰所分析的,也不无道理。
他最后让步了:“这事情我不会这么急着敲定下来,你且安心。但我希望你明白,我这么做有我的一点道理。你大伯也是年事已高呀,说不得过几年你和无忌要守着几重孝啊。观音婢,你且记着,我也不指望每次的富贵机遇都落在己身,这次只望着你们日后安康顺遂。”
他的双手捧着女儿的脸,触上来的瞬间琬琰感觉到这确实是一双老人的手,不由眼睛一酸,点了点头:“我会做得很好的,我会把他们也都照顾好。前头的阿兄和姐姐们也是一样的,我知道您也挂心他们,日后若有不测,我会一并保得他们周全的。”
长孙晟噗嗤一笑,“还笃定了日后你会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不成?还需要你来照拂他们?”拍了拍女儿肩头,“但阿耶相信你,一定会好好的。”
长孙晟不再提起要快点定下婚事了,精力都用在家族身上,儿子们都叫来,趁着有精神的时候叮嘱万千。
李家那边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因为很快长孙晟就再度病势沉重,直到月余以后,无力回天。
大业六年七月,右骁卫大将军长孙晟病逝。在临终前几天他神志清醒地在家族见证下留了遗嘱。成年的儿子要守孝暂时去官,依着长孙晟的要求,他们回到长孙晟指定的地方,之前分配的坞堡田庄守完孝期,再回洛阳。高氏和无忌兄妹也不例外。
八月,安葬了长孙晟,高氏安排了人守着洛阳的宅邸,这个地方被留给高氏了。现下,他们也要暂时离开了。
杜鹃和灵均带着部曲女卫已经提前得到琬琰的安排,就留在洛阳照计划进行下去。其余的贴身人员都跟着琬琰走。
走之前,琬琰收到了长安迟来的一封信。李世民几个月前去了长安,因为李三娘的长子出世了,他前去庆贺。顺便在长安交际一番。对琬琰近况这对姐弟所知不多,这封信写就的时候,执笔的李三娘还只听说长孙晟病重。
虽然来得迟了些,琬琰还是认真写了回信,告知了近况。琬琰说,三年以后,再去当面为她庆贺。
寄出这封信之后,总算把该交代的人都交代了一遍。
坐上马车,琬琰陪着母亲,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门匾,门口是留下来的侍从管事在送主母等人。许多人站着,看着还挺热闹,看得人心里却空荡。
高氏闭上眼,不再去看,倦怠极了,她现在想快点走了。
无忌站在车子外面,轻声喊道:“母亲?”高氏睁眼对他点了点头,随即转头再闭上眼,不发一言。
琬琰和无忌对视一眼,“阿兄,让他们出发吧。”
无忌憔悴得很,还要在外面骑马,琬琰执意要他进马车来。高氏现在很需要休息,琬琰拉着无忌上了另一辆马车,执意要他先休息:“趁着城里路还算平稳,先闭会眼,否则出了城,那路可有你哭的时候。”
无忌无奈:“这几天哭得够多了,那时想哭也没有办法了。”
还是个半大少年,琬琰见不得他这样:“闭嘴,快睡吧。你要觉得自己责任甚大,是家中顶梁柱,那更不能累垮了自己。不然再叫阿娘操心你不成?”
无忌还是休息去了,琬琰看起来还很清醒,她睁大眼睛看着车顶,心里其实也不知所措着:她似乎努力了也没有改变什么,父亲还是在自己年幼时去世了。她也确实没有眼泪可流,眼睛涩痛后似乎随之而来的就是空茫。
但好像自己能改变些什么。
摸摸怀里的小兔子,宝璐把这个送过来的时候,眼睛比兔子还红。三年后她可能就要定亲或者嫁人了,这一次分别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掀开帘子缝,只见刘越父子策马在前,周梵音带着新调来的女卫在侧。放下帘子,无忌已经睡熟了的呼吸声若隐若现。
她想,自己拥有的还是很多。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哪怕就为了现在身边这些人。
这次她没有用安神香,也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