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安排
和长孙家原有的部曲比起来,周季付显得更特别。
如刘越父子,他们几代人都生活在长孙氏的坞堡中,跟随他们的主家四处征战过,也因为功绩得到封赏过,在这里就算只是尴尬的非良民,但也算是扎根下来了。
周季付却更像是一个外人。他原本是山西人,晋地靠近突厥边境的一个小城,时常遭遇边境的袭扰。到了他二十岁那年,小城遭遇了一次大规模的洗劫烧杀,许多人亡尽家财,人丁丧尽。周季付和妻子儿女当时在洛阳行商,侥幸得脱,留在老家的父母却不幸丧命。此后为了寻找双亲的遗体并好生安葬他们,丧尽余财,变卖了所剩无几的田产,最后辗转流离到了洛阳,出卖为佃户,再成为了部曲。
两年前他成为了一个小小的屯长,从一个小商人,变成佃农,再到行伍,他如今无意再去思考些别的,只是意识到为了自己家的长远考虑,该想办法和长孙家有更密切的联系了。
这么想的时候,他正在主家的小娘子面前回话,只听得她说道:“我这里缺人缺的紧,要补充还是得先考虑自己人。上次我这么说,刘管事就提醒我,原来周屯长家中有一个年纪相当的小娘子。今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若是你家娘子也愿意,来我这里补上这个缺,如何?”
此时已经是大业六年了,周季付亲眼看着小娘子到来之后的变化。她身边的两队人,一队医士,一队武士,皆为女子组成。原来各自十五人的编制,一年来各自扩编成了五十人。今年还要再招收人。
医士的水平如何,周季付不得而知,但每次娘子军的训练他也是见着的。以他的见识,也会承认,至少骑射上是用心练了。至于上了真刀真枪会不会是花架子,他倾向于是中看不中用。
但抛开这些不提,至少现在这些人是娘子亲自带着的,她们最尊奉效忠于娘子,反过来娘子也最信任她们。如果自己的女儿能到娘子身边,于自己家那确实是一件好事情。
而且今天她主动来问自己的意思,还把女儿划进自己人的范围,周季付听了心里也有点触动。
“娘子抬爱,小女有幸能在娘子身边侍奉,是我们的应尽之分,岂有不应之理。”
琬琰颔首,不忘提醒他:“你得过问了她,同意才行。若是志不在此,却要在我这里耽误几年光阴,就是白耽误了我一片心呢。”周季付应诺。
隔天周季付就把女儿周梵音带来了。小姑娘非常盼望加入侍卫队,琬琰也很喜爱她的天赋和爽朗性子,两人正是一拍即合。周季付看了这才安心下来。
他也晓事,回头就去感谢了刘涛在娘子面前举荐的情。刘涛大方地受了他的宴请,嘴上却说:“若你有意,本来也能毛遂自荐,我只不过见机提个醒,可不敢领你的谢。但今天来,也是为趁机和兄弟说点心里话。”
看着面前四十岁的刘涛和自己称兄弟,周季付也只是一笑,“刘兄有什么直说便可,今天我也明白了,都是自家人,没有两家话。”这话说得相比往常,多了几分真心。
喝下一杯暖好的酒,刘涛边捋胡子边谈:“周兄弟也知道,我向来对兄弟不讲虚的,今天也不例外。都知道我在郎君跟前做事,他吩咐我的事我是一定要做好的,接下来我无论和你说什么,都不会背离我刚才说的这点。”
这听得周季付很是意外,他要和自己说长孙晟交代的事情?长孙晟有什么事情会用得到自己?
刘涛看着周季付神色平静,只微微点头示意他说的姿态,心里也满意:“还记得去年来这里的李二郎君么?”
自然记得,一住就是两个月,险些以为要留下来过年。此后还经常来往于此。小小年纪就很是令人印象深刻,骑射功夫好这不奇怪,陇西李家的子弟骑射不好才奇怪。能有点排兵布阵的意识,还水平挺高,这倒值得被高看一眼。
刘越也是少年英才的人物,周季付私以为李二郎倒是和刘越有点相似,可惜身为私兵,刘越前途是有限的。李二郎就大大不同,虽然不能继承他父亲唐国公的爵位,但蒙荫肯定少不了他的,若是去从军,想必也不需要从底层开始往上爬,所谓起点高的人……这么胡思乱想着,周季付随口说:“记得,年纪尚浅已是不俗,前程不可限量。刘兄突然提他,又是为着什么?”
刘涛哈哈大笑:“果然你也这么想,连郎君也这么认为。为着这,郎君已经有了收这么个东床快婿的念头了。”
这话一出,周季付是真的吃惊了:“此言当真?娘子可知晓此事?”这让周季付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这位李二郎不仅在练兵场和众人打得火热,似乎和主家的子女们过从也非常亲密,自己甚至记不起李二郎有不和娘子一同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这样看这问题似乎很多余,娘子应该也是乐意的吧。
对于他第一反应不问自己以后的去处,却关心娘子是否之情,刘涛还是很欣慰的:“婚姻之事,父母之命,怎么会同娘子说?更何况还没正式定下来呢,只是双方都很有意。现在你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什么了。”
本来他们这百余人划归到娘子名下,就是她的人,除非她决定不要,不然日后她出嫁了,把他们一起带到夫家也是可以的。若是娘子婚配在洛阳,那就没必要走,以长孙晟现在的安排,很可能坞堡会划出部分给女儿继承,到时候人员就地安置即可。
可现在长孙晟有意把娘子外嫁,而李家显然在洛阳不甚有根基,到时候万一是长子入仕,李二郎这个次子回河东老家,那周季付这些人说不定也要跟着转移走。
毕竟娘子是花了精力财力在他们身上的,只有留在身边才能有价值。而长孙晟大概是考虑到周季付的情况较为特殊,所以教刘涛来试探自己,看看是不是能忠心耿耿地跟随娘子走。但也说不定,如果对自己有这种顾虑,当时就不必把自己划归娘子名下。
正在周季付思绪万千之时,刘涛又率先开口了:“你大概以为我来是主家的意思?为着试探你?”周季付还是年轻人,面上做不到完全不动声色,闻言就有点不好意思,干咳了几声想要解释,但还是被打住了:“是这么想的也无需在意,我来只是想告知你,娘子看你,是与看待刘越没有差别的,今后不论这门婚事成与不成,是留是走,权看她的意思。所以你我两家的前程,往后也是跟着她一起的。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周季付默然,也许这是一个圆滑世故的人在有意透消息的拉拢试探,也许这只是单纯地为了提醒自己的善意之举,无论如何:“我明白刘兄的意思了。”他弃了杯子,拿来海碗给自己斟满酒,向刘涛示意干了这一碗。
见他受教,刘涛的目的也达到了,自是放松下来不提。
很快坞堡的人员安排再次确定下来,琬琰再次匆匆回长孙府去了。对于周季付等人的心思她一无所知,她每个月都这样往返,家中的父母兄弟她牵挂着,尤其长孙晟的身体,就算齐翰经常上门帮忙诊治,她也要是不是回去查看。
虽然天子脚下,不过这一年来城郊也能看见一些流民的踪迹,长辈们强烈要求她多带点人出行,琬琰也觉得该让他们见见世面,老待在坞堡里练不成什么花样。故而每次她都安排部曲和女卫们轮换着出行,这次她把最好的二十女卫和三十部曲带出来了,一行人纵马奔向东都。
杜鹃现在已经是很优秀的领导者,再多挑几个苗子给她训练也很放心。至于这次带来的五十人,琬琰决定把其中一部分放在洛阳以作耳目。
灵均早就眼馋得不行,强烈要求补充一下她的人才缺口。其实别说她,琬琰自己也觉得人太少,但是往外头乱找人又是不切实际的,只能先将就着。
眼下她还没工夫去处置这些,只把人全都带回府里先住下。万幸刘涛跟着一起来,有他帮忙,这临时过来的几十人才妥善地住下了。
琬琰去见父母,今日不是休沐,长孙晟却在家,因病告假。
也是因为这个消息,琬琰才这么匆忙地赶回来的。
进了长孙晟养病的屋子,场面看起来似乎还好,没有卧床,还能坐在桌前和人下棋,精神头貌似也还好。
和他一起对弈的是顺德,倒都是熟人。
一段时间不见,顺德堂叔没什么变化,怡然自得的财迷样,琬琰一眼就认出现在在他手边的一块上好的玉,之前是属于长孙晟的。大抵被他们拿来做棋局的彩头了。
顺德察觉到她的眼神,嘿嘿一笑:“观音婢来了,长高了不少呀。瞧瞧是不是认出来这好物这可不是我主动要的,你阿耶托我办事呢,哟可别这么看我~”
琬琰很是质疑,长孙晟能有什么事情托顺德去办。顺德显然也有未尽之言,但砸吧砸吧嘴,还是止住了。
长孙晟摸了摸手里的子,到底内里是虚耗着,这会儿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在棋盘上。干脆让女儿过来,代替他下这一局。
棋艺上顺德完全不是琬琰对手,顺德眉头都皱不了多久,就被杀得片甲不留,败下阵来。生怕要还回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彩头”又要还回去,顺德苦哈哈地把玉收起来:“我认输了,大侄女你想要什么彩头,我给你盘算盘算。”
琬琰就逗他:“不是比你怀里那块玉更好的,我可不要。”
闻言顺德有些犯难,但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眼下还真有比这玉还好的在前头哩。我正要给你找一个好小子来相配,保准比这玉强……”
习惯性地想要戏谑回去,然几个瞬息就意识到不对,琬琰直直地看向长孙晟。“阿耶,这是您的意思吗?”
长孙晟皱了皱眉,还是点了点头。琬琰下意识就想出言反对,她站起来,顺德意识到事态不对,赶紧在风暴来临前想跑。他一边揣好今天的“收获,”一边告辞:“阿兄好好歇息,我先告辞了。”揣摩了一下自己的良心,他又补了一句:“您放心,方才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办到!”随即一溜烟跑了。
屋里留下的父女二人,却并没有顺德猜测的狂风暴雨。琬琰走近了看,才发觉他已经精气神大大地颓靡了,那眉眼间的生气流失,看得她心里一沉。
长孙晟宽慰她,齐翰来过,针灸喝药后已经大好了,“一时半会死不了呢。”琬琰摇摇头,还是坐在他身前帮他搭脉。搭完以后,她不再说话,把头枕在父亲手掌上。
摩挲着女儿的发顶,长孙晟心想,半个多月不见,感觉又长高了,头发也长了,是错觉么?
一老一少静默良久,终于还是长孙晟开口:“我累了,观音婢去见见阿娘吧,明天再来看我。”
琬琰已经恢复镇定,抬起头对他笑笑:“阿耶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走出院子,刚才一直服侍在侧的阿狸心惊胆战地开口:“小娘子,郎君的意思是真的吗?您打算怎么办?”
她潜意识认为娘子不乐意,她心里也很为此焦急,而且顺德堂叔看起来不太靠谱,他能找到什么好人选啊!阿狸耳边传来娘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温柔:“阿耶看来下定主意了。不过现在我最担心阿耶的健康,他现在需要好好将养。其他的事情么……不管堂叔看中谁都无所谓,他们指使不了我。我不同意么,她们办不成……”最后的话语轻柔地飘散去,让阿狸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