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唔……”陈鹿微微睁开眼睛，病房里灯光昏暗，安静得只剩下护士翻页记录的声音。
疲惫又无力地感觉袭上心头，他觉得自己的父母比心脏病更像是一场阵发的可怕疾病。所有发作后的风平浪静都隐藏着下一次发作的可怕预兆。
护士似乎发现了陈鹿醒来，转身按了呼叫铃，嘴碎地对陈鹿说：“醒来就没事了，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事儿想不开，非要想方设法地憋死自己啊。”
憋死自己？原来，自己的父母是这么和别人讲的吗？陈鹿微微叹口气，却不知道怎么辩解，他甚至都不能说自己没有故意憋气。
他这小半辈子总是充斥着父母的谎言，就连会游泳的技能都是父母为了骗公益基金，胡乱编造出来的。要是想要和那些谎言划清界限，怕是要重新投胎才行。
病房门被推开来，苏淮领着两个护士急急忙忙地从外面走进来。
“你感觉怎么样？胸口有绞痛感吗？呼吸感觉憋闷吗？”他扶着床边的护栏，微微俯下身，语气虽然急切紧张，但声音却不炸耳，依然清亮温柔。
陈鹿勉强对他笑笑，轻轻摇摇头，悄声做了个“没事”的嘴型，但却格外懒得用力说话。
苏淮又让护士报了心率、血压和其他的生命指征，还好数据大多都正常，只是体温依然有384c，极可能是肺部出现了炎症，但现在还搞不清是心源性的，还是溺水感染造成的。
苏淮只能先让护士把静脉点滴换成降温消炎的药物，在检查之前控制住身体表征，等陈鹿病情稳定些在做检查。
等护士全都走出病房，苏淮反而端了杯水在病床边上坐下：“觉得渴吗？要不要喝点水？”
陈鹿点点头，欠起身体想去拿杯子，却被苏淮拦住了。他把吸管插进杯子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掀开氧气面罩，把另一头吸管放到陈鹿嘴边：“你别乱动，刚刚心肌缺氧，现在需要仰躺休息。”
陈鹿虽然被魏哲这么喂过水，但对于刚刚认识没几天的苏淮，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只能含着喝了几口，便赶紧向苏淮道谢：“谢谢你啊，咳咳……你不用这么对我的，我……咳咳咳，没想死，真的。”
“我知道，”苏淮理所当然地说，“没人会前脚鼓励完别人，后脚就自杀的。”
“医生的判定方式，咳咳咳，倒是不一般，咳咳，还挺大数据的。”陈鹿说三两句话，就咳嗽个不停，脸色比昏迷时候还要苍白。
苏淮知道陈鹿很能忍痛，不免担心地皱起眉头：“你要是难受得厉害，我待会儿给你开点止痛药。至于那个……我的确还有其他原因，只是还没准备好怎么和你说。”
“害，说呗，咳咳，你坐下来给我端茶倒水，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嘛？”陈鹿大部分时候都聪明得令人发指。
“我在氧气管上发现了折痕。但……但……”苏淮语塞片刻，脸上满是犹豫。
但陈鹿听见这句话，却在氧气面罩下扬起嘴角，被谎言操控的阴霾瞬间被驱散了大半。他甚至想立刻指着苏淮对父母，对那些误会他的人说：看，这个人发现了证据！看，谎言还是会露出马脚吧！
“我可能不该告诉你的，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人为的，很有可能是医护人员无意中造成的，或者……”苏淮犹豫地解释着，似乎这句话会造成最最严重的后果。
陈鹿可不想听他说这些：“你想这么多干什么，咳嗯，知道什么，说出来就好了。难道事实不是更重要吗？”
“事实更重要吗？”苏淮看着陈鹿清澈的眼睛，低头苦笑，“我之前和你提过，我造成过严重医疗事故吧。其实，那情况和现在差不多。”
他侧头盯着大大小小的生命维持机器，和陈鹿讲述了个称得上悲惨的故事。两个幼小的孩子因此丧命，两个家庭将永远承受远超丧子之痛的痛苦。
闵闵是苏淮回国后主治的第二个心脏衰竭儿童。他被送到医院时就是瘦骨嶙峋的一小只，浑身的皮肤都青青紫紫的，已经是心衰四级，日常需要不断注射药剂才能维持稳定的心搏，自主呼吸完全停滞，只能靠着呼吸机插管来进行。
幸运的是，他已经找到了心源。
一个脑癌晚期的儿童愿意在死后将心脏捐献出来，他父母唯一的要求就是见见那个接受捐献的孩子。
这种要求违背规定，但闵闵已经撑不了太久了。所以，医院在听取苏淮建议后，组织了这次见面。两对父母痛哭着拥抱，探望对方的孩子，然后签署了捐献协议。
所有流程都很圆满，眼看着闵闵将要获救。但没想到的是，脑癌的孩子生命力顽强地又撑了两个多月，闵闵的情况却越来越差，几次都挣扎在生死线上，眼看着各项指标都达不到移植条件了。
闵闵的父母多次暗暗打探脑癌孩子的病情，甚至到人家病房里偷偷询问，人家的父母自然是很不欢迎，两家的关系也日益僵硬。
终于，在某天晚上，苏淮在病房门口听见闵闵父母聊天。
苏淮记得那天走廊里很冷，几乎没有其他医护人员路过，只有他站在病房门口的阴影里，听见闵闵父亲阴森却决绝的声音：“他要是再不死，明天晚上，我就去拔掉他的氧气管。哪怕是坐牢也得让闵闵活下来。”
后来，苏淮没有进病房，转身回到办公室，呆坐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给脑癌孩子的父母打个电话，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希望他们能够防范一二。
“事情就和现在一样，我当时要是不说就好了。”苏淮和陈鹿说，“我那天晚上辗转反侧，总觉得心神不宁，但第二天的坏消息还是……还是让我毛骨悚然。”
第二天早上，苏淮一上班就有警察找到办公室来。
警察告诉他，昨天晚上脑癌孩子的父母听了他的话，决定先下手为强，当晚潜入心内科病房，用枕头闷死了昏睡中的闵闵。
苏淮到病房里看了还没运到太平间的尸体。那个孱弱的孩子曾经还扯着自己的衣袖喊“苏叔叔”，但却在一夜之间被他害得死状狰狞，瞳孔扩散的眼睛瞪得滚圆，僵硬大张的嘴巴似乎还在控诉昨晚的暴行。
闵闵的母亲在病房外哭嚎，父亲和警察说自己只是过过嘴瘾而已。
苏淮那天行尸走肉般的被领导训斥、被带到警局录口供、被闵闵的母亲踢打……他甚至都没法和陈鹿讲述自己当时的负罪感和绝望，明明是救人的医生，却生生害死了病人。
当天晚上，脑癌孩子在病房里孤独的停止呼吸，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的父母早被带到警局拘留。
“但如果，咳咳，我说是如果，你没有说。第二天晚上，闵闵的父亲杀了另一个孩子呢？”陈鹿看着苏淮满是愧疚的眼睛说，“你也会一样难受吧，咳咳，你看，这本来也不是你的问题，起码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你倒挺会给我开脱的。”苏淮又何尝没有这样想过，但事已至此，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闵闵大睁着的双眼，几乎是对他对可怕的惩罚。
陈鹿伸手拍拍苏淮的手背：“而且，你今天的事儿的确说对了，咳咳咳，的确是有人折了我的氧气管。我刚刚就有种被人证明清白的感觉。”
“是……你父母？”苏淮问。
但陈鹿偏过头去，忽然皱着眉头，沉重地咳喘两声，声音中明显夹杂着痰音：“嗬嗬，我感觉又有点喘不上气了。”
“可能是炎症产生的黏液，你试着看能不能咳出痰来。”其实陈鹿看起来更像是逃避问题，但苏淮一看他苍白的脸色，和呼吸不畅微张的双唇，心里也紧张得不行。
苏淮将陈鹿脸上的氧气面罩掀起些，拿来纱布垫在陈鹿的嘴边，然后把他稍微扶起点儿来，左臂揽着他的身体，用右手的指节稍稍用力敲击他的后心：“像是平时咳痰那样，不用紧张。”
陈鹿拼命咳了几下，但痰液仿佛堵在他嗓子眼里，弄得他几乎没法呼吸，心脏又揪得发疼，右手不由得胡乱在心口上按揉起来。
过来十几分钟，他才勉强咳出带着血丝的痰液，身上全然没了力气，眼前阵阵黑雾弥漫，心脏砰砰搏动得飞快，只能趴在苏淮手臂呼哧呼哧地勉强喘息。
苏淮把他缓缓放到病床上，一面加大通氧量，一面给他捋着胸脯顺气。陈鹿半天才缓过来些，但脸色却依旧有些发青，他笑着说：“呼呼呼，早知道就不拿这个当借口了。”
苏淮有些怪罪的瞪了他一眼，转头却看见门口站着经常来找陈鹿的那个弟弟。只是今天这个弟弟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么乖巧，紧紧瞪着自己给陈鹿顺气的手，簇起的眉头间竟然让人觉得有些阴郁。
周沫快步走到病床跟前，怀里抱着个便当盒，等陈鹿转过头来才可怜巴巴地说：“我一进医院就听说出事了，还好，吓死我。”
“陈鹿现在还只能吃特定的流食，你与其担心，不如多长点心。”苏淮看他那样子，心里有点不舒服，指着那便当盒公报私仇地挑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