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将死之局何苦解
到达清安寺时,天微微亮,她去拜了拜佛像,静悄悄的回到自己的禅房里补眠。
她是被寺里的钟声敲醒的,是师父们开始诵经了。
纡罂收拾一下,去了诵经处。她虔诚的跪在佛像之下,手上拿着自己的佛珠,并不似昨晚那般草率。
“出来吧。”青空大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纡罂三拜佛像,随青空走出佛殿。
“师父。”
“怎么回来了?”青空将她带去了佛殿偏房。
“初一了,回来看看。”
偏房正门口放着三尊小佛,青空理了理海青,在佛前打坐。
“师父,我昨日不小心中了毒,师父看看可有法子解?”纡罂乖乖的跪坐在一旁。
青空闻言转头看向她,一言不发的伸出手。她轻握纡罂的手腕,感受着脉搏。
“什么症状?”
“腹部如万蛇撕咬,全身发热无力,喉咙干疼,嗜血。”
青空沉思。
“是北夷的血鸠摩,此毒剧烈,每隔半月便会毒发,长此以往会嗜血成瘾。你为何会染上这个毒?”青空皱着眉。
“昨日在宫里不小心着了道。”纡罂瘪瘪嘴。
“为师暂时没有法子,这毒既是宫里来的,你可以去宫里查探一番。我会尽快去趟北夷,替你寻解药,只是时日肯定不短,这些日子你得忍受毒发之苦。”青空说。
“辛苦师父了。”纡罂说。
青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无意识的抚摸着她的手腕,说:“是师父对不起你。说到底,你如今所受的苦,都是由师父造成的。”
纡罂接住了那沉郁的目光,她顿住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有些慌张,指甲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手里的佛串。
“从前的事,都知道了?”青空收回手,问到。
纡罂点点头,速度颇快的转着佛串,说:“知道了。”
“阿罂,会恨师父吗?”
青空与她对视着,她看着面前这个姑娘,脑海里划过这些年的点滴,她缓慢的闭眼,犹豫了好一阵才开口。
“我承认,容贵妃将你交于我教养时,我带着私心。
我从前是前朝太子的贴身侍卫,太子身陨,我没能护好他。
你是主子救下来的,槐安太子是主子唯一的孩子。我无法伴在槐安太子左右护他周全,但你是能够伴着他的,所以我要培养一个能护得住他、配得上他的人。
我想过,如今你也许会恨我,可我没有办法,主子对我恩重如山,我没能守下他,所以我一定要守好他的孩子。
我知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于主子而言,如此苛待你便是在犯下罪孽,我无颜面对主子,这些年我无数次的跪在佛前,向主子祷告祈求。
我知道你心软,师父求你念着我们十几年的师徒情谊,莫要将罪过怪在槐安太子身上,好好护他。来日我身陨归西,便自求堕入阿鼻地狱。”
纡罂停下来了,手指紧紧的扣着菩提珠,指尖泛白。
你是主子救下来的,而他是主子唯一的孩子。这份救命之恩,你本就是该报的。
这些年来,师父不止一次的说过。
她听得懂的,哪怕是在此刻,师父也是在利用多年情谊捆绑自己去护着原槐安。
尽管早有准备,可这些话这么明晃晃的摆在她眼前,干脆利落又伤人心肺。
“是该恨的。”青空闭着眼睛,敲着木鱼,自嘲一声。
纡罂确实没有办法听完这些话后,淡然的说句不恨。哪怕师父告诉她,这些年的死里求生是为了自己可以更优秀,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她也能够好想些。
她咽了咽口水,喉间有些干疼,好半天才开口:“没有师父,哪来如今的我。我已经明白了,师父说的对,助他成事,本就是我该做的。以他父亲的救命之恩护他来日平安登帝,是应该的。”
她扯着脸皮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青空自觉愧疚,开始无声的诵起经来。
纡罂沉默半天。
“师父,从前我什么都听您的。如今我翅膀硬了,我不想与他结亲,您会允吗?”
青空停下敲木鱼的手,问道:“为何?可是槐安太子德行有失?”
纡罂摇摇头,“师父,他很好。”
“师父是明白的,十三年的逆骨让我向往大千世界,我已经无法摒弃了。
我会以命护他登基,我也相信他会是个好君主,会有后宫万千,会流芳百世千秋万代。那时的他不会缺一个我,也许甚至不会再记得我。
而我,我确实无法坦然待他,他不会是我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我们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我不认为他会为了我放弃他已经追逐小半生的天下,而我也不会迁就自己为了他,将自身困在红墙一隅,囫囵一生。
若他登基后,我能有命活下来,我会离开京都,再也不回来。”
她与他之间,本就是个死结。
偏房里沉寂下来,只剩下木鱼声。她耐心的等待着师父的回答。
青空缓缓道出:“菩提只向心觅。”
纡罂欣然一笑。
“谢谢师父。”
纡罂陪青空吃了顿饭,与她分享京都的趣事。
临走时,她去了接纳过自己无数次的梼杌林。
儿时,穷苦人家的家里死了人没钱下葬,便会将尸体丢在这里,十里之外便能闻到腐臭的气息。
在此刻,她再一次与它们融为一体。在将死未死时,她曾感受到的那些游离的灵魂。
这地方常年受着骨血的滋养,如今开遍了腊梅,格外芬芳,异常美丽。渐渐的,人们不再将尸体丢弃在这里。
这些腊梅,是师父种下的,是她无数次绝望之后的希望落点。每每身受重伤,仅剩残息,她就会被路人丢入这里,她只有闻着这些腊梅香,才感受得到自己还存活着,只有这腊梅香能够短暂的驱赶周身刺鼻的血腥。
真的不怨师父吗?是怨的,她次次都在质问自己,哪有师父会将弟子置于死地。可每当自己再次睁眼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师父,师父会端着碗热粥守在床边看着她醒来,她如何怨得下去。
于是她把一次次的怨气归咎在了这素未谋面的太子身上。人在临死的念头是可怕的,她发了疯的想要逃离,她撕裂般的渴望自由,渴望到不正常,甚至一度想去京都杀了他。
她甚至想过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将他剁了,以此来解了自己多年的郁结,可她真正见到了那张画像上的脸,那颗熟悉的颊边痣,她终是没忍心下手。
她站在腊梅树中央,感受着花瓣雨的落下。她终于可以逃离这个地方了,那些带着腐臭肮脏恶心的日子,终于不复存在了。
“再来看你们,约莫是我身死之时了。”她轻声呢喃,摩挲着掌心的菩提珠。
她转身离开,头也不回,没有丝毫留恋。
纡罂赶回了京都。
途经郊外时,她见到了一辆白纱银铃的马车,马车旁站着的人有些眼熟。
纡罂眯了眯眼,想要看仔细些,是那小公主吗?她怎么会在这?
她轻笑一声,勒马拐了个弯,侧坐在马背上,一脚踩着马背,痞笑着看向她。
“小尼姑,三年未见,摇身一变成公主了?”慕阳比她小个两岁,纡罂自小在她面前,便是个小痞子。
她自记事起,慕阳便同她一起吃饭睡觉诵经,慕阳从未与自己透露过她的身份,她便一直将她当成带发修行的小尼姑。
直到三年前,慕阳不告而别。
慕阳抬眼看着她,浅勾嘴角,问道:“阿罂不在清安寺待着,跑京都凑什么热闹?”
“诶,这才眼熟嘛,在太子府见你第一眼,冷言冷语的,差点没认出来。”纡罂跳下马,朝她走近,站她眼前,又道:
“在这干嘛呢?等的人没来?”纡罂将一只手搭在慕阳肩上。
慕阳低头,扯了扯嘴角。
“嗯,没来。”
“花祁那小子忙,别丧着个脸。”纡罂捏捏她脸上的软肉。
“不是的,阿罂,他总躲着我,我不明白他。”
“那就让他来找你,走,及时行乐。”纡罂说。
“何意?”
“青楼。”
她将马匹交于慕阳的侍卫,自己爬上了马车。
“你这身份能去吗?”纡罂扯了扯她的纱衣。
慕阳挑着下巴,冷眼回到:“以本公主如今的地位,养男倌都没人敢置喙半句。”
纡罂伸出手指,顺势挑起她的下巴:“是吗?代价呢?”
她毫不客气的戳穿眼前人。
她可不信那狗皇帝会念着那点血缘关系,便将慕阳捧成掌上明珠。若真是如此,那她在清安寺的那十二年,又算什么?
慕阳自嘲一声,开口道:“和亲。”三年前被接回来的时候,她便明白了。
“花祁知道吗?”纡罂抿了抿唇。
她摇摇头,“他不需要知道。”
“委屈了小尼姑。”纡罂又捏了捏她的脸。
她不会被送去和亲的,纡罂发誓。
慕阳抚开脸上不安分的爪子。
入了城,马车堂而皇之的停在了香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