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心的召唤
任平生一直睡到下午四点才慢慢转醒。
他坐在床上,环视四周。金红的夕阳已经投映到墙上,落地窗外的镜湖深沉宽广。确定了,自己就是在浅滩。
是了,一定是因为身体来到浅滩,才会在梦里看到杨梦璋。
任平生想起来找点吃的,刚站起来,就觉得胃里翻滚,大步跨到卫生间吐了出来。
反胃很难受;头由里到外都是尖锐的疼;最受不了的是,睁眼醒来,更加确定往日柔情蜜意全是在梦中。
任平生返回床边拿起西装,想赶紧离开这让他会产生幻想和怅惘的房间。
路过书房时,任平生的余光扫到了书桌上的相机,他的脚步猛得顿下,折回走进书房。
相机的充电器发出荧荧蓝光,保洁阿姨不可能动书房抽屉里的东西。任平生伸手摸上脑袋右后方,有隐隐的外部撞击的疼痛感。
所以,这一切不是他的梦,是杨梦璋,她真的来到了浅滩。她伸手抚摸了自己的面颊和额头,自己还强吻了她。
任平生的心剧烈跳动了起来,他打开相机开关,一张一张翻看照片。
最近一张照片的拍摄日期是五年前的六月底,照片里是镜湖上两脚丫翘天一头扎进水里的水鸟。
杨梦璋的摄影构图很一般,光影也不优秀,只是偶尔会抓取一点野趣。
任平生往前翻看,图库里多是浅滩的点滴小景,直到一片鹅黄进入他的眼帘。
任平生屏住呼吸,视线深深钉在那张照片上。
这是一张自拍照,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松散而随意的杨梦璋。
照片里的杨梦璋穿着他第一次送给她的鹅黄色真丝晨褛。只是她没有穿内搭衬裙,只把那袖口和下摆缀满鸵鸟毛的外披随意套在身上。
她斜靠在落地窗的沙发边,双手撑在沙发边沿,光着脚,左腿前伸弯曲踮起,右脚微微往后收。鹅黄色的外披完美地贴合着她的曲线,顺着她的腰垂落下来,露出她长度惊人、肌肉紧实的左腿侧景。
她敞着怀,及腰的长发微微拨散,俏皮地掩映晨褛无法完全兜住的两颗自然垂下的水滴。
杨梦璋斜对着镜湖,室内外的明暗对比,让她的剪影无比深刻而清晰。
任平生无法想象,杨梦璋是在什么心境下自拍的这一张照片。以前他手把手教她的摄影技巧,全都没有用上,但这张照片满屏都是抓取人心的故事感,甚至还充斥着宁静和圣洁。
他还记得,收到这套衣服的杨梦璋,异常兴奋,穿着它在客厅到主卧的长廊上走起了台步。
她很高挑,光着脚就能把衣服撑起。
杨梦璋把坐在沙发上的他当成台下的观众,认真走完往返,还在合适的位置定点。
鹅黄色很衬她的皮肤,长长的鸵鸟毛在地上甩出旖旎的波纹。
任平生能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快乐。
走完台步的杨梦璋飞奔过来坐到他的腿上,搂着他的脖子说,她以前的梦想就是当一个职业模特儿,踩着有力的台步,演绎漂亮的衣服。
“那你怎么没有去做呢?你的身材条件,非常优越,足够胜任。”任平生的手顺着她的脊背滑到臀线,毫不含糊地夸赞。
杨梦璋并没有因为谈到这个关于梦想的话题而感到沮丧。她的目光投向落地窗外辽阔的镜湖,思考了一会儿。
“一开始可能是因为,这不符合大家对我的期待吧。你知道的,我是拿着我们高中和小镇政府给的高额奖学金,进入a大的。在我们小镇,我也算是个名人。”
“其实认真想一下,我想当模特儿并不只是因为华服美衣。更深层次是因为我喜欢站在灯光下,接受赞扬和目光。”
“而我现在正在努力做的事,完全可以让我实现这个目的,还不影响我拥有美丽的衣服。”
“况且,你觉得我刚才走的怎么样,是不是超棒。”
“我不能拿自己的兴趣去挑战别人的职业呀。”
她似乎在开着玩笑,又像在认真回答他的问题。
这就是那个通透的、洒脱的杨梦璋。每展示自己全新一面的杨梦璋,都让他惊喜不已的杨梦璋。
任平生抚上相机里那个穿着鹅黄色晨褛的倩影,他有一种直觉,这张照片对杨梦璋来说很重要,她一定还会来取走的。
杨梦璋从浅滩出来后,打电话给顾明月,约她一起出来逛街。
顾明月是个土生土长的北城款姐。
她爸爸顾竞时年轻的时候靠倒卖刻录机和光碟捞到了第一桶金,然后一意孤行买下了北城鹿鸣街区的大片老区地皮。几年后北城在鹿鸣街附近规划高新技术产业园,靠着拆迁拿到巨额资金的顾竞时转头成立了竞时城建公司,参与到高新区轰轰烈烈的建设当中去。每一步都走得稳准狠,他也就此跻身北城新贵。
用顾明月大小姐的话来说,她爸的发家史,连她都怀疑顾竞时是穿越来的。
不过再怎么穿越来的,也改变不了顾竞时对a大这个顶级学府的情节。顾明月能进a大,就是靠顾竞时给a大“捐赠”一座体育馆运作来的。
杨梦璋从g国回国后,一直借居在顾明月家。她在大学期间共有三个室友,顾明月和她脾性最是相投。
杨梦璋虽然长相寡淡,但她还是很爱美的。就算雷打不动天天泡在图书馆和导师办公室,她还能抽出闲暇和顾明月讨论时兴的衣服和妆容。
这次回国,在机场接机的顾明月看到她带着一个孩子回来,既惊讶又恼怒,直喊杨梦璋不把她当朋友,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一个人憋着扛着。
顾明月来机场接机之前是想把杨梦璋接到自己家的,回去的时候却把杨梦璋和jimmy带到了她另一套空置的房子里。
一是顾明月知道,再好的朋友之间,也该有边界。杨梦璋这次回来肯定有自己的打算,需要独立的不受干扰的空间;另一方面张阿姨口风很紧,还可以帮杨梦璋照顾孩子。
杨梦璋原本回来是想在酒店短租一个月的,但顾明月的执著让她举手投降。不过她和顾明月也达成了共识,张阿姨的工资还有房屋的费用都会正常折给顾明月。
顾明月每次见面都碎碎念,一边痛骂任平生;一边心疼她在g国吃了多少苦才能同时读书还带大一个孩子;一边又给她支招,就该来个母凭子贵,直指中宫。
杨梦璋被她搞得啼笑皆非。
在g国的时候,她需要读书,多亏任平生那张银行卡,她一直都是很宽裕的,育儿阿姨还有家政都备着。还有她可爱的室友,基里安和伊默尔,他们俩给了她非常大的帮助。
但一边读书再带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会不难。
作为新手妈妈,她也是一步一个坑摸索过来的。杨梦璋还记得自己的珍贵文献,有不少页都沾上了jimmy的口水;他第一次高烧的时候,杨梦璋一边准备着硕士答辩,还在医院不眠不休照顾了两天;jimmy的右腿有一块烫伤的痕迹,那是在杨梦璋的眼皮底下,他慢慢爬到他全身心依赖的妈妈身边时,拽动电脑的电源线带动开水杯倒下,洒在了他的腿上留下的。
过去几年的零零碎碎、起起伏伏,要让杨梦璋回忆哪件事最辛苦,她一个也答不上来。但她知道,那些真实踏过的险峰,让她不断强大。
琐碎和挫折常常伴随着温情与成就。从她决定留下jimmy起,她就没把这件事当做一个阻碍。相反的是,不管成功还是挫折,一想到家里有个可爱的小人儿,全身心地爱着她,她就满身都是力量。
jimmy不是她攻伐任平生的矛,也不是她进入任家的门票,他是意外降临的,上天赐予她的珍宝。
“你今天怎么有时间出来逛街了,学校的事情都搞定了?”
顾明月最近头大得很,已经实现了财富自由的顾竞时,现在天天在家里玄乎玄乎的。不想着继续搞钱,最近洽谈收购了一个足球俱乐部回来,还让她学习管理。
她错了,男人至死是少年!
她再也不怀疑顾竞时是穿越回来的了!
“已经告一段落了,我明天早上回老家。今天帮我挑件战袍,我回来后穿去见任平生。你懂的。”
“嗯嗯,我懂,任平生怕是要躺在床上歇三天了,哈哈。”
如果说任平生对杨梦璋的审美拿捏得很精准的话,那顾明月和她就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顾明月可太明白怎么最大凸显杨梦璋的魅力了,那就是弱化脸部,凸显整体。通俗点讲就是颜值不够,身材来凑。
在这个大方针前提下,杨梦璋狠狠出了一波血,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还别说,顾明月这些年没白混,真是见多识广。收入囊中的这套蕾丝内衣杨梦璋自己看了都咂舌不已。
“明天上午,陈实会先把jimmy接到他家玩一天,这是我之前答应过jimmy的。晚上他把jimmy送回家,我把陈实的联系方式推给你一下。”
“陈实你记得吧,我和你提过。”
逛完街的俩人躺在美容院里,一边享受着精油推拿,一边荤素不忌的闲聊。
“好的,那我提前跟他联系好时间,晚上我在小区正门口等他把jimmy送回来。”
“陈实我当然记得,就是高高的个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那个,对不对?你们又恢复联系了吗?”
“我也没想到,会在分别快十年后在异国他乡遇见他。世界真的好小,不过他现在是我学弟了。”
“那你们久别重逢,这么多年就没再碰撞出什么火花么?”顾明月八卦地凑近杨梦璋,比了个wink。
“当然没有,你想什么呢?要有早就有了。”
“他乡遇故交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异地漂泊,互相扶持,我们应该算是更好的朋友。”
“嗯,麻烦轻一点,有点疼。”杨梦璋抬起了身,对推背师傅说。
她现在太瘦了,身上都是骨头,一用力推就全身疼。
“梦璋,为什么你都这么瘦了还这么……”顾明月离得近,正好看到杨梦璋起身时的一闪而过,她浮夸地用手比了大半个球形。
“嗯,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海纳百川……下一句你接的上么?”杨梦璋假装一本正经地回答。
“杨梦璋,你有毒吧!不过再大享受的也不是你,哼!”
“哈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从云城回来后请了两天假,今天该去公司上班了。昨天晚上任平生发短信给司机,让他今天不要过来接他,他自己开车去公司。
任平生天蒙蒙亮就坐在车里等杨梦璋出门。
他昨天只是简单让秘书打电话给a大就业负责办的老师,委婉提了下今年的校招时间,就曲折探听到拿到了g国回来交流的青年科研者杨梦璋留下的收件地址。
他不确定杨梦璋什么时候会出门,只一眼不错地盯着小区出入口。
买早饭的,遛狗的,上学的,人开始慢慢变多。
北城的初秋,薄薄的日头已经升起。任平生有点紧张,觉得自己像当年等待杨梦璋出图书馆的毛头小子。
可现在他是以什么身份,来等待杨梦璋呢?前男友?旧情人?他等在这里,又是为了确认什么呢?
从昨天意识到杨梦璋真的去过浅滩后,任平生心里就有一股强烈的声音在召唤他。让他来到这里,再看她一眼,再确认她一遍。
来了,远远的他就看到了人群中走来的杨梦璋。
她个子高,实在太打眼了。她穿着浅米色的套装连衣裙,踩着同色高跟鞋,就像山石上的青松,挺拔又秀丽。
杨梦璋左手推着行李箱,右手牵着一个孩子。任平生看不见他的正脸,只目测到他的身高到达杨梦璋的大腿上部,他剪着西瓜头,手上提着一个大红色的水杯。
他们俩停在了一辆汽车面前,从汽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很瘦也很高,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隔着老远都能看到他深深的酒窝。
他一把举起孩子,骑在他的脖子上,杨梦璋赶紧在身后托住孩子的背,笑着和那个男人聊天。
任平生死死盯着这和谐的三人。即使从不曾打过照面,任平生也凭这个酒窝认出来了,是陈实。七年前他就听过名字的,让他有过急促的危机感的,陈实。
任平生看着杨梦璋把孩子抱下来,两人坐进车后座。陈实把她的行李箱放到后备箱,然后关上车门,疾驰而去。
所以,他今天心里不断召唤,让他来确认的,就是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么?就是让他再一次死心,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么?
呵,他真是病了瞎了,中毒太深了。
明明,明明他都已经在努力认命了。
为什么,杨梦璋回到浅滩一个轻松的撩拨,他就再次失态,追随而来。
任平生颓然地松弛下一直紧绷的身体,摇下车窗,掏出香烟点上火。他猛吸了两口,又把它死死捻灭。
他卸力靠在座椅上,脑里一片空白,有种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茫然。
原来机场相见,只让他绝望一次还不够。
要把他所有可怜的、卑微的幻想全部敲碎,才是对他的的惩罚。
对他五年前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傲慢的、冲动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