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知命不忧(8)
秋季的夜晚, 河畔露重风冷,草丛里还爬满了走到生命尾声的蚊虫,随时准备用自己强壮的肢节和口器对一切血肉之躯发起冲锋。围观群众们都明智地站在堤坝上看戏。路潇则偷偷钻进堤下郁郁葱葱的树林里, 潜行到了水畔, 而与她隔世相望的冼云泽则位于河流中央。
“不行,我不会下水的,绝对不行……”路潇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弯腰拨了拨河水, “冼云泽啊冼云泽,我真是欠了你的, 我八百辈子前一定掘过你的坟,你听着, 以后你要是还记得今天,多往我银行账户打点钱……”
路潇絮絮叨叨地脱下外套挂到树上,把手机和钱包都放进衣袋里, 然后只身迈入了河流,她伏身潜向红河中心, 河中的鱼虾被礼花和戏曲声惊扰,纷纷躲进了茂密的水草之间,仅有一些胆大的水族聚拢在河中唯一的光斑周围, 那是戏船上的烛火投射进水下的光影。
袅袅歌声降落进红河水里, 唱词既讲述着历史,也积淀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如果路潇来的早一些,就能听到主持人介绍这折戏的由来。
桥上唱的这折戏叫做《告梦》,是年年紫城白露节的固定曲目。
这折戏讲的是百年以前的旧事,传说某任紫城知府乘船赴任,夜渡红河, 昏昏欲睡之际,忽然看见一队戏班掀开船帘走了进来。班主说他们意欲南下金城,但因路上花费良多,囊中羞涩,故而登船叨扰讨个赏钱,不等知府回答,船主身后的琴师歌女们便施施然落座,自顾吹拉弹唱起来,而他们的戏文中竟然也讲了一只南下的戏班。
不过戏文中的这支戏班实属不幸,他们留宿渡船时,正遇上水匪打劫,水匪不仅抢走了贵重的行头,还将全船七人尽数捆住手脚,坠上重物,沉进了滚滚河水之中,现如今这批赃物正寄放在本地典当行里出卖,其中有一支金步摇上刻着“玉卿”二字,乃是班中一位小旦的艺名。
那知府听到这里,心有所感,恍惚起身却无端跌了一跤,等他爬起来时,发现自己还躺在卧榻里,刚刚只不过做了一个离奇的梦。等这位知府到任之后,便打发人去寻找梦中听说的当铺,他不仅找到了同名的当铺,甚至还找到了那支刻着“玉卿”的金步摇,而水匪们也全被缉拿归案,明正典刑。
旧事终了,桥上的歌女婉转息声,曲中戏散,戏中曲停。
小船上的火焰快速烧了起来,而后桥上人剪断了拴在船尾的细线,火船开始随波逐流。路潇追逐着火光游向戏船,临至近处,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从河底升起,竟然是一具被水泡到肿胀的尸骸!尸骸的衣装已经被水流冲散,褶皱的皮囊上布满鱼鳖啃咬出的漏洞,五官成了五个窟窿,双手双脚全被绑住,怎么看都死得不太妥帖,早该化为齑粉的它凭借一股怨气傍身,在漫长的岁月里维持着自己的尸体。只见这具诡异的尸骸浮到了火船下方,用捆缚于背后的双手托住船底,背起船只龙骨,缓缓朝下游游去。
岸上的掌声和喝彩声依旧不绝于耳,相机闪光灿若群星,谁又能想到这繁华安晏的现代都市中心,众目睽睽之下,一具尸体正顶着万千人的注目巡礼而过,当此一刻,戏文与真相,历史与现实,神鬼与人间,都只隔着三寸浅浅的红河水。
路潇跟着尸骸一起游远,他们头顶的戏船也渐渐烧尽,张牙舞爪的火焰萎缩成了暗红的光斑,最终徒然熄灭,可不等多久,水面上的戏船竟重新亮了起来。路潇见状拽着船舷浮出水面,环顾一圈,四方天色阴黑,雾气缭绕,焦痕累累的秸秆船又变回了披红挂绿的画舫,孤单单漂泊在水面上,原来她已经和戏船一起驶进了另一个国度。
路潇翻身跳上甲板,又看见了那位妩媚的歌女,歌女也看见了路潇,只见她踏着莲步,一步一停,且歌且舞着走近过来。路潇察觉到她身上虽有怨气,却并不凶煞,便没有动手阻止,任由她围着自己浅吟低唱,约过了一折戏的时间,画舫缓缓靠向了岸边,雾气中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个码头,码头上还竖有两根旗杆,挂着一黑一白两道垂地长幡。
船只马上便要触岸时,歌女移步到了路潇眼前,微微一礼:“彼岸水浊鱼噞,民不堪命,贵人何苦来哉?幸而今迷途未远,尚可归去,不如就此早回罢。”
路潇摇了摇头。
歌女叹了口气,让开了登岸的路:“请自珍重。”
路潇对歌女点点头,走出了画舫,而她踏上接水木板的瞬间,身边忽然出现了众多鬼影,影子们彼此交叠重合,成千上万不可计数,那一黑一白两道幡下则站着两个手持钢鞭的阴差,暴戾地驱赶着往来的碌碌鬼影,像是牧犬在驱赶羊群。其中一位鬼差似乎察觉到了不速之客,身形倏地拔高了三丈,然后弯下腰来伸长脖子,脸贴脸地嗅探起码头上的鬼魂们。路潇见状忙屏住了呼吸,那阴差贴着她发顶嗅了嗅,没有嗅出阳气,便重新缩回了人形大小,路潇趁机混进鬼影里跑远了。
彼岸的景象已经完全变了样。
天上的小雨淅淅沥沥不知下了多久,地面泥泞的像是沼泽一般。这里没有任何类似人间的建筑,只有沉默的山川掩映着无穷无尽的黑色的石笋,其中最矮的也有三四米,且越向远处,石笋越高,天际尽头的石笋几乎接天蔽日,当高空的风穿过鳞次栉比的石笋时,还会吹出悲伤的呜咽声,即便站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路潇急走一阵,等四下鬼影变少后,便停在了一颗石笋前注目观瞧,那上面如墓碑般刻着一个生卒年月和一个名字,她伸手摸了摸石笋,触感阴寒如冰,淋漓细雨滴在石笋顶端,渐渐凝结成为石笋的一部分。
“小姑娘,你挡着我回家的路了。”一个老迈的声音徒然响起,路潇闻声回过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耄耋老人。老人穿着金钱纹马褂,佝偻着背,身上已经被雨浇透了,他说话的语气还算和善,“你迷路了吧?趁午夜未到,快往河边跑,若天可怜见你,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路潇笑了笑:“我是专门来的。老先生,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老人怔了一怔,反问说:“你既然是专门来的,怎么会不知道那河就是三途河,这路就是黄泉路,你所在之地就是阴曹地府呢?”
路潇皱起眉头,她也投过胎,怎么就没走过这个流程?宁兮也没说过超自然领域有这个部门?难道是新开发的项目?
她接着问:“可阴曹地府怎么会有这么多石头?”
“人死后下到这里,都要立此转生碑。”老人抬手指了指天上,“这天上的雨是亲人泪,从来不停的,转生碑也就跟着年年岁岁往上长,等什么时候它长到天上去,亡者也就能转生回人世了。老头子我来到冥土十七年,这座碑才长了七米,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脱。”
“要真是这样,那你们为什么留在这片洼地,而不去高处立碑呢?”
“人活着的时候有贫富尊卑,人死之后也有亲疏贵贱,你说的高处我们想去也去不了,那都是别人的地盘。”
“哦,那我要找这里管事的,该去哪里?”
“管事的?”老人显得有些警惕,他指着远方接天的转生碑说,“你往那边走,过了一道狱二道狱,阴司至高处就是森罗殿。你是关氏还是许氏?你是走无常的阴差?”
“我姓路,只是个爱管闲事的外地人而已。”
她拨开湿透的刘海,望向了远方的石林之巅。
鬼魂们不用脚走路,因此这座所谓的鬼城也没有修整过道路,石笋们从各种匪夷所思的角落里蔓生出来,更使得歧路多艰。路潇跋涉之时,感觉到许多鬼鬼祟祟的视线躲在石笋后窥探着自己,有些好奇,有些怨毒,有些麻木,不过都不肯现身相见,但就凭这些还是拦不住她的,走了十几分钟后,她眼前出现了一片空无一物的阔野,阔野尽头则横亘着一条纵贯大地的深渊。
深渊宽逾百丈,长逾千尺,而且两壁像两面垂直相对的镜子一样,没有一处可供攀爬的立足点,白茫茫的寒气从谷底飘荡出来,将天空飘落的细雨凝结为冰霰。深渊这边还站着一排时隐时现的鬼影,沿着悬崖的岸线一字排开,队伍蜿蜒伸出了视野。它们全都伸长脖子望向对岸,时不时会有鬼魂迈近一步,然后又立刻恐惧地退回到原位。许是心情太急了,其中一只鬼影被身后的同类挤下了悬崖,只见它半透明的身体在空中变成了实体,呆滞的面庞也逐渐恢复了生气,可当它重新恢复人形之时,身体也撞破了谷底积云般的寒气,气流顿时像海浪一样荡开,就是这云开雾散的一瞬间,已经足够路潇看清谷底的真相——原来那深渊最底部横卧着一条沥青般黝黑的大河,里面浮满了腐尸与骷髅,那个刚刚才拿回身体的鬼魂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被谷底的尸骨拖拽进河水里,再次闭上了嘴,谷底磅礴的寒气随即像海浪一样荡回,重新掩盖住了深渊惨绝人寰的真容。
悬崖边的鬼魂们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等寒气平定之后,它们便再次眺望向对岸,继续进进退退地妄图跨越深渊。
路潇见状蹲到了悬崖边,向前伸长手臂,一些蓝色的光缕从她的五指间流淌出来,水一样往下滴落。她的力场本不受物理规则约束,所以不该出现遵从引力下坠的情形,一定是那条沥青般的大河在吸引着周遭能量,而那些鬼魂都是纯粹的能量,所以它们一旦踏足深渊,立刻就会坠落下去,这道深渊成了它们不可跨越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