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知命不忧(7)
时间缓缓流逝, 空气逐渐变得凝涩,胶质的气流黏腻在鼻腔和肺泡里,让人有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而无形的压力则试图合拢人的眼睑, 好把闯入者留在永恒的安眠之中。
黑水潭里的骷髅手奋力挣扎,它们先露出了完整的小臂,而后又露出了上臂,最后反折手肘用力一撑, 艰难从沥青中拔出了溃烂的身躯和头颅,接着踩踏彼此的骸骨朝上攀爬, 但却像开水锅里的螃蟹一样勾连牵绊在一起,谁都不能逃离这座恐怖的深渊。
红衣鬼差摇了摇头, 泠泠的铜钱声吸引了路潇的注意力,只见它微微抬起垂在身侧的右手,掌心向下, 张开五指,黑水中猛地窜出一条皮开肉绽的骨手与它相交握。鬼差握着手骨向旁边一甩, 骨骼化作了一道冷硬的铁索,铁索一端攥在鬼差手里,另一端仍埋在黑水之下, 无法估测其长度。
突然之间, 远处的冼云泽被白骨拖入水下,骷髅们也冲破了路潇周围的屏障一拥而上,红衣鬼差趁机将铁索抖出一个圈,凌空套向路潇的脖子。路潇看着脚踏白骨奔来的鬼差,心底忽起异样,便在短兵相接的瞬间, 她竟然拔身闪过,避而不战,只横甩手中钢管猛击在旁边的大号垃圾桶上,铁质的垃圾桶像易拉罐一样瘪了下去,并发出了一声砰然巨响,音浪破空,使得刚刚围聚起来的泥浆再次被震荡开去,各路尸骸白骨也被裹挟着冲远,一直退到了胡同墙根下面,而音浪掠过红衣鬼差时,张牙舞爪的鬼差如琉璃坠地碎成千般碎屑,袅袅消散了,原来这装腔作势的红衣鬼差只是个幌子。
路潇回望背后调头逃走的绿衣鬼差,冷笑一声:“跑得了吗?”
她追逐着绿衣鬼差高飞低走,越过一栋栋高矮不齐的建筑,但凡鬼差所过之处,黑色的积水也尾随而至,而黑水漫过的建筑中竟然空无一人,没有光明也没有声响,只有些许公寓窗内泛起微弱的惨绿,连一寸黑暗都难以照亮,整座城市死寂如另一个世界。
路潇被一处忽明忽暗的窗户吸引了心思,稍稍停顿片刻,片刻之后,她突然听见耳边响起了一声稚嫩的呼唤。
“妈妈!”
路潇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蹦蹦跳跳跑过她的身边,扑入了右方一位女子的怀抱,两人身后,更多的人群比肩接踵地出现,他们或挽着手,或拿着饮食,闲适地走向市中心的方向,而那些欢笑声与吵闹声、叫卖声和车笛声也重新占据了路潇的耳朵。远处桥面上,一丛烟花冲天炸裂,千道流光倾泻而下,金红色的礼花瞬间照亮了半边天际,这座城市再次鲜活起来,处处都洋溢着鼎盛的人间烟火气。
有些直觉敏锐的路人发现了路潇的异样,于是投来怀疑的目光,似在困惑自己刚才无心一瞥时并未看见那里有人,怎么突然她就站在了那里?路潇甩了甩手里的钢管,这些人便扭头快步走开了。
路潇没想到绿衣鬼差逃命的功夫委实厉害,这么一会儿就甩开了自己,但纵使它藏得再深,到底还是忘了一样事——它跑路时把冼云泽一起卷进了黑水里,而哪里有冼云泽,哪里就会有她。
路潇感应了一下冼云泽的方位,两人相聚不远,她拉开外套拉链,把握着钢管的右手揣进衣襟里,而后顺应感知跑进了人群,她甚至没有因为人多就减慢速度,行人们被推搡得连连抱怨,被迫分开了一条道路。少顷,她已经来到了冼云泽所在的位置,可却看不到他的踪影,此刻他们虽在一处,却是镜里观花水中捞月,仍然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
她尝试呼唤冼云泽,奈何这位小祖宗来了脾气,非要和骷髅们分出高低上下不可。
既然他不来,那只能她去。
路潇左顾右盼一圈,想在感应最强的地方找一个隐秘的位置,强行打破两个世界之间的界限,然而此处已经极接近市中心,到处是人山人海,根本找不到足够大的场子供她施展,如果硬来的话……也不是不行,就怕来日后勤会偷偷往她的饭里下砒1霜。
当她纠结于要不要豁出去的时候,却意外从嘈杂的环境里分辨出了一种熟悉的声音。
叮铃铃……
叮铃铃……
她听见了铜钱撞击的声响。
路潇心思一动,紧跑两步搭住了一个陌生人的肩膀,那是个看起来挺正常的中年男子,上身穿着绿色的夹克外套,下身穿着牛仔裤和皮鞋,手里还拎着饭店打包的餐盒,好像就是位回家路上顺便来看热闹的普通市民,唯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他左手腕上带着一串古旧的铜钱。
此时又一颗礼花升空,当头炸开一片姹紫嫣红,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仰头观望。
而被路潇拍肩的男子猛然转头,脸上却露出超忽常理的惊悚,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但实际上,路潇才见了鬼。
当她碰触到男子身体的瞬间,阴冷的风无端吹过她的脸庞,而后身边的行人,天空的烟火,乃至于爆米花和烤鱿鱼香气就都不见了,一切属于现实的光明、声音和气味都像被关掉开关一样凭空消失了。
她终于又进入了那个诡异阴森的异世界。
此刻眼前还哪有什么穿绿夹克的中年男人,她手里按着的分明就是带走冼云泽的绿衣鬼差。
“哟,跑得了你吗?”
路潇就手死死薅住它的衣服,右手却从怀里抽出了钢管,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砸将下去。
“就是你拐走了我们小祖宗?你几个胆子敢这么玩?快把冼云泽还回来!”
好在路潇没有使用非人的力量,这几下敲击并不致命,但对方还是懵住了,一是不知道路潇怎么找出他的,二是不懂她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能追着自己打。不过鬼差并非毫无还手之力,它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后,马上翻转了一下手腕,一枚铜钱无声碎裂。与此同时,路潇感觉掌心平滑的布料变得薄脆,而后竟被一棒子打碎了,她愕然把碎片抓到眼前,发现手里的鬼差已经变成了纸人,而真正的鬼差则逃到了十米之外,还摆好架势准备逃得更远。
路潇没有多想,抬腿就追,虽然她的速度不在对方之下,奈何人家熟悉地形,总能借助楼宇死角巧妙地逃出她的视线,即便不慎被抓住,还可以凭借纸人分1身的法术虎口脱险,反正就是不肯跟她正面对决。路潇追得越远,空气越阴冷凝涩,呼吸时鼻腔如同灌进碎冰,连心肺都要冻得痉挛了,而环境越冷,鬼境的范围就越广,起先路潇离开鬼差二十米就会被甩回现实,但到这时候,她隔着鬼差两三百米也仍在鬼境之内。
两个人你追我赶地奔向市中心跨河大桥,靠近桥梁的时候,路潇听见了一阵悲切的丝弦声。
这支伶仃的琴声哀哀欲绝,如歌如诉,一时如寒天冻鹤泣别爱侣,一时又像是将死的战马跪地悲鸣,再近一些,她的耳畔还出现了一个合着琴声做唱的女声,唱腔缠绵悱恻,声声入骨,似美人柔柔软软地含着听者的耳廓吐息。
路潇不禁停下了脚步,望向歌声的来源。
但见辽阔的河面上,点点余烬从天而降,一艘三丈长的画舫缓缓逐水而下,稳如养在缸里的一朵莲花。画舫的甲板与船舷齐平,上面建造着种种花草屋舍,有一位衣袂飘飘的歌女正流连于花丛之间,挽袖捻指,缓歌曼舞。吟唱至酣时,歌女移步回腰,望向了岸上的路潇,两人四目相对,她的歌声更加柔肠百结,娇媚的面庞上眼波流转,眼角无声留下一滴泪来,这滴泪划过歌女的面颊,好似落进了听者的心里,能融化人间一切铁石心肠。
路潇听歌听得失神,恍惚间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又被那鬼差甩开了,而她当下身处之处,正是市中心的跨河大桥边。这里充溢着欢乐的气氛,桥上烟花不绝,桥边观者糜集,几条麦秆扎制的小船被拴在桥下,船身的形制和路潇在鬼境中所见一模一样。
这些小船长不过两米,船舷外侧画着斑斓的纹饰,船顶插满纸扎的假花假树假房子,每艘船上的布景各不相同。最前方的小船舱底点燃了蜡烛,明晃晃照亮了甲板上的装饰,最清楚也最醒目。小船正上方的桥上站着一个拿长苇竿的艺人。这根苇竿可不普通,是将苇杆中间笔直掏穿,穿过六根十米长的蚕丝,蚕丝上端拴着六枚指环,下端却拴在一个二尺纸人的身体关节上。艺人如垂钓般把苇竿伸出桥外,让系着蚕丝的纸人刚刚好落在小船上,然后操纵指环,便可控制纸人或走或跳。艺人身后,另有一个拉弦子的乐师,以及一个唱曲儿的女子,三人默契配合,让下方船上的纸人化身歌伎,在小小的舞台上载歌载舞,而这纸人的衣着妆容,竟然与刚才的歌女有八分相似,好虽然也好,但无论身姿还是歌声,都少了那股勾魂摄魄的魅惑。
一曲长歌收音,舱底的火苗忽然烧上了甲板,麦秆做的小船极易燃,一着起来便不得了,连带着烤断了拴纸人的蚕丝,佳人只能萎落火海,随她身上的绫罗锦绣和身后的雕梁画栋一并烟消云散了。
桥上的艺人搁下苇竿,解开了拴着火船的绳索,让船只随波逐流而去,又用长杆挑着蜡烛点燃了另一艘小船底部的蜡烛,然后重新放下了一只纸人,三人调弦清嗓,再次唱起了新曲儿。
原来这桥下的每艘小船都有与之般配的纸人,一船一纸人乃是一折戏,而一折戏的时长刚刚好够烛火烧上麦秆,他们便唱完一折戏放走一艘船,如今桥下绑着三艘船,应该就是还有两折戏没有开场。
路潇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戏曲,觉得十分新鲜,不过眼下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做,不能耽搁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