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知命不忧(9)
深渊宽逾百尺, 想要一跃而过绝非易事,至少以路潇的人类之躯肯定做不到,不过她一定要过去的话, 也不是全无办法。
路潇从深渊边站起身, 抻了个懒腰,刚刚刻意隐藏起来的力场如洪水决堤倾泻而下,周围的鬼魂们受到震慑,四下逃散, 很快就全部从视野里消失了。她退后约三丈的距离,双手握住钢管, 用力朝地面戳了下去。
钢管像筷子扎进豆腐一样顺畅地钉进了岩石里,经过一阵时间停滞般的静谧后, 地下发出了滚滚惊雷之声,接连不绝,此起彼伏, 直指路潇所在的方位,当连绵的炸响终于来到路潇眼前时, 却无端戛然而止,接着钢管插入处迸溅起一撮细微的尘埃,而后以钢管为中点, 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道长达十公里的裂纹, 整面崖壁随即倒向了深渊里。
断崖触底,掀起了惊天动地的黑色怒涛。
浪头冲势迅猛,裹挟在沥青里的骸骨和碎石都被高高抛上了天空,路潇便在此时屈膝跳起,弹向了摩天的浪尖。当她凌跃至制高点时,触手可及的浪头里突然伸出了一只人类的手, 她与那只手十指交握,用力一拽,把冼云泽从泥沼和石骨中拽了出来。沥青般的液体似乎有种凝聚的本能,纷纷从人偶身上褪去,化作无数蛇一样的细流落回了泥沼里。路潇顺势抱住冼云泽,看准时机踏上一块巨石,而后浪头抛起巨石,巨石抛起两个人,将他们送到了深渊对岸。
落地之后,路潇松开冼云泽,用手理了理他散乱的头发,重新扎了起来。他身上衣装褴褛,陶制的皮肤也出现了裂纹和碎痕,虽然还勉强维持着人类的形象,但却残破而落拓,好像是一个被遗弃在老房子里几十年的旧玩具,看起来竟有些可怜兮兮的。
冼云泽说:“这条河连通着阴阳,如果能沉入河底,就可以回到人间去,我们之前在胡同里看见的就是这条河的彼岸。它们其实都很想回家,所以一直往下游,可是这条河不想放过它们。”
路潇握着他的手说:“要是你心情不好的话,我们今天就先回去吧,回去找宁兮。”
“不要,我们去找到建造这里的人,把他们也扔进河里。”
路潇笑了笑:“好。”
深渊的这面依然是一片旷野,只是岸边少了浪迹的幽魂,而旷野尽头朦胧的烟雨中,依然伫立着林海一样的石笋。这边的石笋比对岸更加高大,而且密度更低,看上去像是一株株被大火烤焦的原始巨木,而且每座石碑都被锁链、彩绳、玉石组成的正方形矮栅栏围绕着,好像是一种精心设计的装饰。石碑之间的地面上,铺着碑石材质的大块方砖,方砖组成了包含许多直线和圆圈的复杂图腾,位于圆圈中心的几座石碑高大华丽,看起来极为特殊。
冼云泽摸向离自己最近的石柱,还没有碰到,一只手便从石柱里伸出来推开了他,手之后连着个奇怪的“人”。它带着缝了元宝的瓜皮帽,穿着印有福禄寿纹的宽身衣裤,脚下是大红大紫的布袜尖头鞋,这么一身非同寻常的阴间装扮,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鬼了。
本地鬼抱怨:“乱摸什么,有没有点儿礼貌?啊哟!你……你怎么长这副德行?怎么皮都裂了?你家人没给你整理遗容就火化了吗?这看着也太吓人了吧!”
冼云泽举着被推回来的手,表情很快从好奇变成了委屈:“你才吓人呢!你都不是人!”
本地鬼偏偏看不出眉眼高低,还表情骇然地揣测:“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得了严重皮肤病死的!那可挺惨的!我前天看见一个非法自制火1药炸鱼结果把自己炸成拼图的鬼,都有没你这么瘆人。”
冼云泽真的生气了,他重重放下了举起的手:“我才没死呢!你这么会说话,下辈子肯定投胎成酱鸭舌!”
“你没死?那你们怎么——”本地鬼惊讶了一下,看了看冼云泽身边的路潇,发现两个人的相貌气度果然与鬼魂不同,“哦,今天三途河连通阴阳界,嗨,俩倒霉孩子!”
本地鬼摇了摇头,却不准备多管闲事,又要回石碑里去。
路潇伸手拉住了它:“等等,我还有事情要问。”
本地鬼不耐烦地拨开她:“忙着呢!”
冼云泽:“忙着投胎被酱吗?”
“哎你这人——”本地鬼转回身来,看着冼云泽,“我跟你说,你这一身汝窑开片似得疤肯定带到下辈子去,你干脆转生成茶叶蛋算了。”
“那你就投胎成瘟鸭,连做酱鸭舌的资格都没有。”
“那你就转生成臭鸡蛋,你妈都不孵你。”
“一只小瘟鸭,叫声嘎嘎嘎,扔进填埋坑,烧成灰渣渣。”
“鸡生蛋,蛋生鸡;鸡生你,你生蛆,略略略——”
路潇实在听不下去了,上去分开了那两个非人:“你们幼稚不幼稚?”
冼云泽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鬼还继续在那儿吐着舌头略略略。
路潇拍了拍石碑吸引本地鬼的注意:“我们从深渊那边过来,看见人家别的鬼都苦大仇深的,但你怎么这么,嗯,活泼?”
“那边的鬼啊,它们和我们不一样。它们生前罪灭深重,死后要留在地狱里消业,我们好人走个流程就能去投胎了。”它说着指向冼云泽,“你这种坏人就该呆在那儿,你来好人这边叫偷渡。”
路潇怕冼云泽再把它气走了,忙把小陶人挡在自己身后,抓紧问本地鬼:“这边儿投胎的流程是什么?”
“跟书上写的一样,无常把人接引下来之后,判官会用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判理你生前种种言行,好决定你下辈子投什么胎,总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九九八十一天之后,再发送入轮回。我七天后就能走了,我有什么可苦大仇深的。”
“怪不得你身上没有怨气,别动——”路潇微微皱眉,抬手点在本地鬼的眉心上,一层浅淡的蓝光流过它的轮廓,像是着色剂一样染蓝了它心口的一根刺。鬼魂冷不丁打了个颤,不自觉后退半步并按住了心窝。它脱离了路潇的手指后,蓝光与那根刺一同消失不见了。
鬼魂扑打着自己的胸口,警惕地看着路潇:“你把我怎么了?”
“我没有伤害你。那根刺一直藏在你的心里,我不过让它显形了而已,就是它钉住了你的魂魄,令你不能轮回。”
本地鬼狐疑地观察着她,然后快速退回了石碑中,显然是被她会发光的手指吓到了。
两个人转身离开,没走多远,路潇叹了口气。
“怎么了?”
“人死之后,魂魄离散犹如飞光,想要聚合它们必须有追光逐电的本事才行,刚才攻击我们那只鬼差太弱了,根本办不到。可如果真是它在进行接引,我只能想到一种情况,就是那个人的魂魄被钉住时还没有离散,也就是……还没有死。”
“这里有数不清的鬼啊。”
“嗯,所以事情最好不是我们想的那样,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他们继续向前穿过了半个城市,眼前又出现了另一道深渊。不过这次深渊之下不再是寒冷的沉雾,而是沸腾的血海,那些滚烫的液体沿着陡峭的绝壁逆流而上,途经之处,坚硬的岩石都蒸发出了稀薄的灰色烟霭。当血河将将漫出绝壁的时候,一声空灵的磬音忽然从对岸传来,声波在血河上激起了层层涟漪,河水旋而凝固,化作一整块带着波纹的红玉,并与磬音一道泠泠共鸣。这声悠远绵长的磬音久久不绝,玉石共鸣的音阶也越拔越高,最后终于高不可及,于是顷刻之间,万里玉碎,凝挂在绝壁上的红玉变成了无数颗石榴籽坠落下去。少顷磬音止息,填满谷底的红色碎玉重新融化成为液体,再次沸腾起来。
血河不停地逆流,凝固,破碎,周而复始,像是一种诅咒。
冼云泽将手停在深渊上方,灼热的气流很快将他的手指烧成了赤红的陶胚,可见这道屏障温度之高。路潇后退一步,猛地将手里的钢管甩过了深渊,钢管飞穿过灼热的气墙,在空中就熔成了耀眼的金红色,像一道弧形闪电一样击中了罄音发出的方位,砰然击碎了什么之后,又借着强大的惯性回旋,精准地回到了冼云泽的手里。
失去了音律的干涉,血河像煮开的牛奶一样漫上两岸,经年累月的尘埃和杂质纷纷燃为灰烟,却不足以干涉血河流动的路线,就在炙热的岩浆将要吞噬一切的时候,一道银光从天而降。
银色的竹节钢鞭带着啸响斜插入绝壁下三米左右的位置,一个人影跟着尾随而至。
来人穿着一身宽大肥长的白色长衫,头顶素白锥帽,脸上画着白惨惨的哭丧妆,身形轻盈地蹲踞在那支钢鞭上,左手向前按着鞭稍,足尖一前一后踩着鞭身,耸肩弓背,像极了准备发起攻击的豹子。不过片刻之间,超乎寻常的高温就把它的身躯和衣装都烤成了红近于白的焰火,那团人形的火凶悍地盯着路潇两人,眼睛眨也不眨,右手却握着另一支竹节鞭抵住了身下的竹节鞭,接着缓缓拉动,金属摩擦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声响,已经漫上岸去的血河被这声音震慑,通通瑟缩回了深渊里,不多时便凝结破碎,散做满天红宝石落入了谷底。
来者竟然是个熟面孔,就是刚刚在码头上点验鬼魂的那名阴差。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行凶作乱?”
路潇从冼云泽手里拿回钢管,随意抛接着等它散去余温:“我呢,我是安全局驻青城特设处的一名普通职员,来紫城公干的,刚才你们的打手上来抢我的证人,还想绑架我家小可爱,你们是不是应该解释解释这件事?”
“冥府有冥府的王法,这不是你该管的,你也管不了。”
“我可真受够了,你们是不是就会这一句话?”路潇用钢管点了点远方高耸入云的石林,“我打死你之后他们能派一个管事的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