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温晚宜醒来时,窗外已是天黑黑一片。她撑起胳膊,把身体从身后的一摞被褥旁移开了。
红盖头顺着身体的移动,宛若轻盈蝴蝶般缓缓地飘落,掉在脚边。
四周寂静无人,连下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周围皆是陌生的布置,喜烛、喜酒、喜床,摆设布置要比之前的陵川郡主府上了一个台阶,看起来就是一派大富人家的作风。
温晚宜捂着发痛的脑袋,只记得她抱着长乐的尸体晕过去,后边是如何来到平阳府以及如何拜堂的她全然不知。
此身已似枯木,奄奄一息,满心悲凉,所望所闻皆是鬼魂哀嚎。
温晚宜的呼吸一滞,魂不守舍地念着一遍又一遍:“长乐,长乐。”
她手腕上还沾着长乐的血迹,眼泪一串串地顺着脸庞滑落,无声地打湿了床单。
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长乐最后无助的眼神,似是在责怪她:
——温姐姐,长乐好痛,温姐姐救救我!
——温姐姐,救救我!
——姐姐,你为什么不救我?
长乐的声音响起了无数遍,每一遍都是在温晚宜的心上生生划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她踉踉跄跄地跑到梳妆台前,用力扯开抽屉,慌乱之中找到了一把剪刀。
剪刀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温晚宜一把扯下,把锋利的剪刀对准了自己。
“哒——哒——”
有力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起伏有致,最终停在了门外。
“嘎吱——”
秦绛推开了门,压天的大红扑面而来,竟叫她有些晃了心神,定了半刻才慢慢抬起脚迈过门槛。
她看着床上安安静静坐着的新娘子,一张脸完全隐匿在红盖头之下,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蜡烛灯芯烧得哔啵作响。
秦绛突然觉得这几步比她上战场杀敌走得还要沉重。
对方若仅仅是一个敌人,秦绛有千百种方法对付她;可是新娘子只不过是个没有半身功夫傍身的弱女子,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是如何。
新娘子来的时候是被喜娘架着进来的,喜娘骗她说新娘子这是身子弱,不能久站。
可秦绛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秦绛葱白手腕上一抹鲜血,可见对方是多么不情不愿,宁愿寻死也不肯成亲。
一桩本来就是荒唐的婚事,秦绛索性连拜堂都省去了,直接吩咐下人照顾好新娘,自己一个人提了剑跑去城楼巡逻。
大婚之夜,堂堂将军却在守城巡逻,留新娘子独守空房,大家不敢当着将军的面说,可是私下里早就开始议论纷纷了。
消息不胫而走,自然就传到了女皇的耳朵里。
“成何体统!我大晋的城防何故至此?连大将军在成亲之夜都要守城?!”
听到这话的女皇怒而拍案,立刻换了二驸马来替秦绛守城。
秦绛没有办法,又只能磨磨蹭蹭地回到了府里。
估摸着这个时辰人已经睡下了,她本想来看一眼新娘子的身体如何,推开门却意外地发现新娘子还在等她。
让人白白等了这么久,秦绛的心里多少还是有几分的惭愧。
“你——”
秦绛搜肠刮肚地把语言组织了一遍,但怎么都说不出口。
红盖头下的温晚宜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剪刀,冷冷地看着视野里这双绣着金丝的鞋子,越来越近。
只要对方再靠近一步,温晚宜就可以直直地把剪刀向对方扎去。
温晚宜的嘴唇颤抖起来,马上就要抬起手腕——
对方却是蓦然停住了。
只听她讲道:“这里是平阳府,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这里的地方你愿意如何便如何,有什么事吩咐下人们就好,你以后安心住在这里罢。”
又想到新娘子好像不太愿意见到自己,她又补了句:“我不会来打扰你的,你且在这里安心养病。”
说完这一通,秦绛小心瞧着新娘子的反应。
新娘子既不说话,也不点头,琢磨不透她的心思,秦绛犯了难:她这是答应了呢?还是觉得心里不满意?
她等了好些会儿,要不是浅浅的呼吸声,秦绛都差以为新娘子已经睡过去了。
“我——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反正她已经仁至义尽了,把条件说得清清楚楚。
秦绛心下一横,想不出来,快步离开了。
“砰——”
温晚宜掀开盖头,怔怔地看向紧闭的房门,离开的那人仿佛还怕吵到她似的,连关门都是小心翼翼的。
可是若是她知道了自己是前朝亡国妃,怎么能会是这幅模样,说不定早就率领人马破门而入。
温晚宜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痴痴地笑了,慢悠悠地剪下床上挂着的大红绸缎,一边剪一边说:“长乐,不怕不怕,姐姐这就来找你作伴了。”
她挪动着虚弱的身子,有条不紊地把红布搭到屋顶上,拽了拽才确认系好死结。
仰起头,眼神绝望,不知在看些什么。
轻轻一踢,脚下的凳子应声而倒。
整个人痛苦地合上双眼,感觉到愈发艰难的呼吸。
四肢渐渐地僵硬,全身犹如沉进深不见底的深渊,慢慢地不见了自我。
连带着周围的光亮和声音,都渐渐地像是被隔绝了一般,越来越远,直至不见。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奉命前来侍奉新娘子,不料见到是一副人快断气的模样。
“夫人!夫人!”
温晚宜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也做不出任何回应。
小丫鬟跑出去对着院子里的人大喊,“快来救人!夫人上吊自杀了!”
三四个身强体壮的下人,飞一般地冲进屋子里,大家七手八脚把新娘子救下来。
新娘子被平放在床榻上,小丫鬟看着白头发的夫人,虽然害怕,但还是大着胆子伸出手指探了探温晚宜的呼吸,忽而尖叫道:“夫人还有气!来福,你快去找大夫!元宝,你去找主子!快去!”
两个人收到指示,一刻也不敢耽误,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
秦绛穿过游廊,边走边生气地问:“你们是怎么服侍的夫人?不是叫你们看住她吗?!”
元宝看到主子正在气头上,一句话也不敢说,低头紧紧跟在主子的身后进了房间。
“人怎么样了?”
还未走近,秦绛的声音已经传进来。
“主子,人已经无碍了——”
丫鬟还没有讲完,秦绛神情微变,拧眉站在床榻边。
她厉声道:“你们都出去。”
原本挤满了一屋子的人,全都消失得空荡荡。
她面色沉沉地盯着床上的人,用力揉起眉心,只消片刻便清晰回忆起先前与这人的种种交集。
明明还是一个受人欺负的小宫女,现在摇身一变,反倒成了她府上明媒正娶的平阳妃。
就算不愿意成亲,倒也不必随手捉个小宫女来敷衍她。
这是把她秦将军当傻子耍吗?
秦绛压着一腔怒火,顺着床边坐下来。
“温——晚——宜——”
秦绛轻启朱唇,略带玩味地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
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秦绛顿觉荒谬至极。
大晋的将军娶了上邶的妃子,光是这一句话,就足够大臣们把她参上百八十本奏折。
可是在事情被人揭发之前,处理得人不知鬼不觉,那可就是另一番结论了。
眼底泛起一道杀意,秦绛在心里衡量着是要杀人灭口还是对簿公堂。
两者择其一,选前者,只怕陵川郡主那边倒打一耙,闭口不认,这桩错事全要推给平阳府。
但若是杀人灭口,似乎能省去不少麻烦,说不定还能趁机还能反将一军,镇住女皇。
尤其是边境突厥之战,她只要有了这个由头,添油加醋,就算要披挂上阵,女皇也不会再说什么。
她被困在京城许久,边境之事久久未决,但是女皇顾忌她手中的兵权,迟迟不肯让她离开京城上战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秦绛在皇室的严密监控下不会谋反。
秦绛的手按在佩剑上,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温晚宜倏尔紧紧攥住秦绛的手,嘴里含混不清地喊些什么。
秦绛俯身凑近,模模糊糊中只听到她说:
“长乐,长乐!”
长乐是谁?
秦绛不由得在内心发出这个疑问,想要再继续听下去,可是床上的人又止住了话语,安静下来。
忽然,秦绛感到手上一凉,她顺着手背上的泪水望去,两行亮晶晶的泪水正从温晚宜的眼角滑落。
怎么哭了?
秦绛没有过多的同情,飞快地抽出被抓住的手掌,负手而立,冷眼看着温晚宜在噩梦中默默地哭泣。
等到温晚宜渐渐止住了哭声,她才踱着步子走出房间。
她走到正厅,全府的下人都被大管家召集起来,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
秦绛的手指反扣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她没有抬头,兀自问着:“春桃,你是第一个发现夫人的,你说清楚,当时的情况如何?”
春桃是府里的丫鬟,虽然年纪不大,干起活来却是利索,大管家特意派她来服侍夫人,结果春桃一打眼就撞上了夫人上吊。
“回主子,我见天亮了,夫人可能需要梳洗,才推开门就发现夫人……夫人……”
“你们收来的东西呢?”
秋兰连忙递上一截红绸缎,还有一把开了刃的剪子。
“她就是用这些么?”
秋兰答:“是,夫人救下来之后,我们就在屋里发现了这些。”
秦绛低头,把绸缎展开,一圈圈地缠好剪子,直到包成了一块厚厚的布包,才打上结,奋力一丢,丢进了旁边早就备好的火盆里。
“唰——”
火焰猛地升腾,叫嚣着跳出盆底,方才丢进去的东西,霎时间没在灰烬中。
秦绛站起身,扫视一圈,而后正色道:“今后,她是这府里的平阳妃,你们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句‘夫人’,该有的礼数自然一个也不能少。今天你们看到的听到的,关于夫人的一切,管住自己的嘴,如有违逆者,按照府上的规矩处置。”
一整段话掷地有声,响彻整个大厅。
虽然平阳府里不如别处讲究尊卑有序,但是该有的基本礼制也不能丢。
自从这件事后,秦绛多多少少地也意识到下人们对于这位新夫人的好奇与恐惧。
见了那头白发,下人们多少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总归有些人要在背后嚼舌根,秦绛先行给了他们警告,让他们识趣地乖乖闭嘴。
温晚宜悠悠睁开双眼,转眼便听到一道热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夫人,您可算醒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元宝,快把药端来。”
温晚宜发呆地望向床帏,大脑一片混沌。
这是平阳府,她没死,她还活着。
春桃扶起温晚宜,贴心地拿了几个枕头垫在夫人的身后,说:“夫人,来喝药,大夫说您身子弱,得好好调养生息,您先尝尝看。”
温晚宜没有接过药碗,问:“你们家主子呢?”
“主子去议事了,得晚上才回来,不过主子出门之前,还特地嘱咐我们照顾好夫人您。”
“她来过了?”
“那是自然的,主子当时看到您晕过去,急忙寻来最好的大夫给您治病,这几天都有来看您的。”
不过这些话都是春桃瞎扯的,秦绛除了第一次见过她,就再也不曾踏足这里一步。
仿佛娶了个媳妇儿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每天该吃吃该喝喝,偶尔想起来了才会问两句温晚宜的病情,完全不在乎人是死是活。
至于那名贵的药材,平阳府家大业大,这些玩意儿不过九牛一毛的存在。
温晚宜瞧着春桃手里的药碗,眉头紧蹙。
秦绛必然是认出她来了,可是为什么没有戳穿她的身份,甚至还要把她救活?
昨夜被人发现上吊,府里必然是鸡飞狗跳,可是单从小丫鬟的神情来看,似乎秦绛早就把这些事情摆平。
“夫人,夫人。”
春桃低声唤人,温晚宜才回过神来。
“夫人,药得喝热的,才有效果。”
温晚宜端过药碗,将信将疑地将药喝了个干干净净。
喝完之后,温晚宜才反应过来:这药似乎不是毒药?
“夫人,今天天气好,大夫说了您要适当走走,身体好得快,春桃给您梳头发吧。”
“不了,你们主子回来的时候,劳烦你通报一声,说是我要见她。”
约莫是这番折腾得身心俱惫,夫人虽然有点面子上有些冷,但是相处起来好像并不如想象中的刁钻刻薄。
“夫人客气了,这是我们该做的。”
春桃跟元宝两人见温晚宜神情恹恹,自觉地附身告退。
“你醒了?”
温晚宜在床上躺了一整天,除了春桃送来吃食外尚且脑子清醒一些,其余时间总是浑浑噩噩地半梦半醒。
屋内乍然响起动静,把她惊了一哆嗦。
秦绛撩起屋帘,拉过一把离温晚宜最近的椅子坐下。
“大帅为何救我?”
温晚宜倚着枕头,呼吸稍有些急促,竭力忍住恐惧。
秦绛笑了,“夫人糊涂了,你我是拜过堂的夫妻,我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夫人丢了性命。”
秦绛并不想提前戳穿这个事情,将错就错下去。
温晚宜并不急于反驳,只是沉静地望着她,“大帅,我们曾在上邶见过的。”
秦绛充楞装傻,继续骗她:“夫人什么时候还去过的上邶?”
温晚宜深吸一口气,和盘托出,“大帅,我不是真正的平阳妃,就在大婚的前一天,真正的陵川郡主已经薨了。”
秦绛突然走近了几步,低头看着温晚宜,眨了眨眸子,说:“我知道陵川郡主死了。”
“您放我离开,大帅的恩德在下不胜感激。”
秦绛直视着温晚宜的双眼,“一个死人而已——可你还是平阳妃。”
温晚宜扭头反问:“郡主的死迟早是纸包不住火,我若继续留在这里,大帅难道就不怕惹祸上身吗?”
说话间,秦绛突然伸出手指撩起温晚宜耳边的碎发,吓得温晚宜一个后缩。
秦绛眼中笑意更甚,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温晚宜的反抗,自顾自地说:“怕?从我十五岁亲手砍了我兄长,本大帅早就什么都不怕了。这平阳妃,死人也是当,活人也是当,你又不是女皇的眼线,让你来当再好不过了。”
温晚宜哑然,这秦绛居然是想把她拉进这场政治博弈的棋局中。
“大帅怎么如此确定我不是女皇的眼线?万一呢?”
秦绛从头到尾打量一遍温晚宜,贴着温晚宜的耳畔道:“女皇她老人家虽然上了年纪,倒也不至于糊涂到让一个亡了国的妃子充当眼线。”
温晚宜浑身发颤,用尽所有的力气问道:“究竟如何你才肯放我走?!”
秦绛敛起笑容,一字一顿道:“既然两只脚踏进了平阳府,哪里是想走就走的,尽早断了这个念头,好好在这里当你的平阳妃。”
“陵川郡主一死,女皇必定要彻查一段日子,而如今边境突厥之事战况胶着,一来二去,将军,您的胜算岌岌可危。”
秦绛神色微顿,复而勾起唇角,道:“你分析得不错,自小可读过书么?”
温晚宜再一次沉默了。
秦绛坐回原位,单手支着下巴,模样有点吊儿郎当,“那你再猜猜,我如要杀了你,女皇有几成的可能放我回边境?”
温晚宜沉住气,道:“将军心里早就有了取舍,何必还要问我。”
秦绛不气反笑,“啧啧啧,你这就没意思了,我还想听你继续往下说。方才听春桃说你躺了一天也不动弹,原来心里是在琢磨这档子破事儿呢。”
“你是个识时务的人。”
“杀人对我而言不过家常便饭,留着你自然是有我的道理——”
旋即秦绛把一个橘子丢到温晚宜怀里,说:“想了一天累了吧,吃个橘子解解渴,你留在府上好好琢磨,要是猜出关于本大帅的心思,还可以讲给我听,我还能给你判判对错。”
温晚宜怔征地望向怀里的橘子,橘子颜色很漂亮,青黄交加,个头饱满。
温晚宜把橘子举起来,闻了闻,扑鼻而来的是橘子的清香。
只可惜——
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橘子被温晚宜狠狠地砸向秦绛,幸亏秦绛反应快,连忙躲闪,橘子擦着桌边滚到地上。
温晚宜瞪着秦绛,病恹恹的样子让她的怒视毫无威慑力。
秦绛把橘子捡起来,擦了擦灰,临走还把橘子又丢给温晚宜,“别浪费,把橘子吃了,平阳府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