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温姐姐,你醒了。”
守在床边哭红了双眼的长乐,拉起温晚宜的衣袖,惊喜地喊出声。
温晚宜虚弱地抬起胳膊,活动着僵硬的关节,眼神涣散地把四周看了一遍,无力地笑起来,说:“我还活着。”
长乐赶忙跑下床,走到煨着小火的药壶旁,把药慢慢地倒出来,“姐姐,是贵人救下的我们,她还派人请来了大夫,还有那些打你的人全都被大宫女赶走了,姐姐,不会有人再欺负我们。”
“长乐,你是在哪里找来的贵人?”
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还觉得不可思议,长乐心有余悸地说:“我往前拼命地跑,可是一个人都找不到,最后一拐弯就撞上了贵人。”
温晚宜抓着床榻艰难地坐起来,问:“你可知道她是谁?”
长乐绞尽脑汁回忆着那日的情景,“好像……好像……他们都唤她为平阳郡主。”
温晚宜垂下眸子,深深地记下了这四个字。
平阳郡主她早有耳闻——十五岁征战沙场,战功无数,手中的权力之重一直是女皇的心腹大患。
当时被打得奄奄一息,见到那个人的脸温晚宜觉得几分熟悉,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现在心平气和地在脑海中临摹出平阳郡主的模样,意外地发现这人竟然是那日宫外不好惹的女将军。
发白的骨节紧扣着药碗,温晚宜并没有死里逃生感到一丝轻松,反倒变得更为沉重。
她一介将军救一个宫里的下人是为什么?
自己白发浅瞳的样子想必早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她也一定认出来要救的人就是此前被逮住的新嫁娘,可她为什么要帮这个忙?
救下一个前朝余孽,对一个权倾朝野的将军而言,无疑于主动给皇帝交出一个破绽,光是这一点,足够女皇砍下她的脑袋以肃朝廷。
究竟是为什么?
温晚宜烦躁地闭上眼,她想不明白女将军是抱着何样的目的救下了她,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俎上鱼肉,迟早是要成为这场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长乐站在床边低头认错,带着哭腔说:“姐姐,你不要生气,长乐以后一定听你的话,是我的错,我不知道看门爷爷是偷来的药膏,害得你白白受了欺负。”
温晚宜舒缓了眉头,拉起长乐的小手,柔和语调:“姐姐没有怪你,姐姐刚才是在想别的事情。就算这瓶药不在我们这里,她们有千百种方法栽赃陷害,这事不怨你,要不是你找到了帮手,姐姐现在怎么能好好地坐在这里跟你说话,是你救了姐姐的命。”
长乐低着头不肯看温晚宜,倔强地抿着小嘴。
“姐姐,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温晚宜看着长乐离开的小小背影,倍感惆怅与危机。
古怪的是,事情并不如温晚宜预想的那样糟糕,风波一过,所有人都当做没发生过一样,各做各的事情,谁都没有再提起。
无论是女皇还是秦将军,两边都没有任何动静。
温晚宜继续勤勤恳恳地洗她的衣服,大宫女知道她身上伤口未愈合,破天荒地安排她少洗几盆衣服。
因祸得福,她哭笑不得,看来还是将军的权力过硬,连女皇都不敢轻易在这个问题上故意下绊子。
也罢,外边的风风雨雨只要不要牵连上她,她只愿意待在这里好好地守着长乐平安长大。
“温晚宜!”
“在!”
“那边缺人手,你去跟着他们一起出去。”
接下来一个月的日子过得虽不容易,但是远比之前要舒坦得多。
经过一番修养,温晚宜的气色都好了不少,皮肤也不再是憔悴的枯白,取而代之的是熠熠光泽。
“姐姐,你要出去吗?”
躺在床上的长乐被裹成了小包子,单单露出来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
“长乐要好好养病,大宫女要我去陵川郡主的府上送点东西,回来的时候姐姐给你带糖葫芦。”
听到“糖葫芦”三个字,长乐开心的小眼神藏都藏不住。
“姐姐,我要两根糖葫芦可以吗?”
长乐烧得小脸红扑扑的,小心翼翼地看着温晚宜。
小孩子体弱,换季最易生病,长乐的身子是打娘胎里落下病根,比别的小孩更难痊愈。
一连吃了几天的药还没有好转,嘴巴里残留的全是草药的味道,吃得长乐都快要吐了。
温晚宜把她踢乱的被角又掖好,嘱咐道:“好,你好好待着,不要乱跑,回来我给你带三根糖葫芦。”
“嗯嗯。”
长乐听话地点头,目送着温晚宜离开。
一小队人沿着幽静的小路穿过陵川郡主府邸的后门。
府中上下张灯结彩,挂满了大红灯笼红绸缎,一派喜气洋洋。
可是府里却安静得出奇,没有一下人,看不出任何要办喜事的欢悦。
温晚宜一面疑惑着,一面跟着领队的宫女来到仓库。
“这可是女皇送给陵川郡主的新婚贺礼,都给我轻拿轻放,就算你们十个脑袋都赔不起。”
领队的宫女发话道。
宫女们齐声答道:“是。”
东西还没搬完,突然院子里一阵吵闹。
有个人高声喊道:“快,关大门,一个都不能放出去!”
领队宫女不明所以,走出去瞧看情况。
她对着陵川郡主府内的老管家说:“我们是奉了女皇的命令前来送贺礼,你们关上门是什么意思?”
老管家精明的眼珠子转动着,摆出来“请”的手势,“嬷嬷还请移一步说话。”
领队宫女回头吩咐着,“你们手中的活先放下,等我回来再继续。”
“是。”
领队宫女跟着老管家去了偏厅。
老管家弯着腰,道:“还请嬷嬷相救。”
领队宫女看到老管家满面愁容,顿觉不安,追问起来,“发生了甚么事?陵川郡主呢?为何府上死气沉沉?”
“实不相瞒,陵川郡主她……她……薨了!”
领队宫女惊恐万分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我要把这件事禀给陛下!”
“嬷嬷留步,现在若是禀给陛下,整个府上的人——就连嬷嬷您,也是要掉脑袋的呀!”
老管家的话提醒了领队宫女,幸亏老管家早让人把大门禁闭,一丝半点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
领队宫女冷静下来,此事绝不可以贸然传出去,还需要更为稳妥的解决办法。
“多久的事情?”
老管家忧愁道:“今晨下人们照例去服侍郡主起床洗漱,发现郡主悬梁自尽早就没气了。”
领队宫女说:“好端端的,郡主为何上吊?”
老管家抹了一把脸,摇头叹气道:“嬷嬷可知道陵川郡主要跟平阳郡主成亲?”
领队宫女说:“这不是昭告天下的事吗?我大晋建朝以来,郡主跟郡主成婚的多了去了了,又不是什么羞不得见人的事,陵川郡主有什么不愿意的?”
老管家哭丧着脸,进一步解释道:“坏就坏在了这桩婚事上了,当时收到圣旨,郡主是百般个不情愿,哭着闹着要寻死,幸亏发现及时,被救回了一条命。”
“她为何不愿意?”
“自然是因为平阳郡主,陵川郡主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话,说平阳郡主为人暴虐无常,杀人如麻,吓得陵川郡主死也不肯成婚,我们一个没留神,让郡主自缢了。”
领队宫女才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捋清,问:“现在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
“还有那几个最先发现尸体的小丫鬟,不过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她们。”
领队宫女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过多时便想出了个法子。
“我这里有个冒险的法子,不知你愿不愿意试一试,一旦成了,你我便可功成身退,一旦败了,这就是杀头的罪过。”
老管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说:“还请嬷嬷细讲。”
领队宫女贴近了老管家,谨慎道:“狸猫换太子。”
老管家一惊,道:“嬷嬷的意思是找个人顶替郡主成亲?”
领队宫女分析得头头是道,说:“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明日就要成婚,只要让假郡主坐上轿子,这事就算跟我们撇清关系了,即使日后追问起来,你我把嘴巴闭紧装作不知情,把责任全推给假郡主,谁还能说个不是?”
老管家被领队宫女几句话点通了思路,“就按嬷嬷的意思来办,可是这人得去哪里找?”
“就在府里找,这时候去外边找也来不及了,而且也容易泄露消息,把府上的人召集在一起,瞅着谁的身量跟郡主最像就选谁。”
“哎,多谢嬷嬷的指点,救命之恩他日定衔草结环。”
领队宫女瞧了外边压境的黑云,担忧道:“这天都快黑了,今晚务必要把人选出来。”
“我这就去把下人们召集起来。”
“嬷嬷,不好了,现在府上的人都看过一遍,没找到跟郡主相似的人。”
老管家一头急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先别慌,我带来的人你查过了没有?”
“还没有。”
领队宫行色匆匆,边走边说……“我去喊她们来,你再瞧瞧,要是还找不到合适的人我们另想办法,总归要在天亮之前找到替身。”
宫女们被莫名其妙地带到院子里,站了一排。
温晚宜站在队伍中,心里还念着生病的长乐,不知道她有没有吃药,有没有盖好被子。
原本一个时辰就能回到宫里,现在天都黑了,还不知道要拖多久,恐怕外边买糖葫芦的都收摊回家了。
领队宫女对着老管家讲:“你再去看看,瞧得仔细些。”
老管家得了令,提着灯笼把每个人的模样照得一清二楚。
“这个身高太矮了——”
“这个太壮了——”
“这个太瘦了——”
老管家越看越绝望,天都快亮了,还是没有一个符合要求。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老管家突然眼前一亮,指着温晚宜说:“嬷嬷,就是她!这个太像了!”
领队宫女也走过来,不确定地问:“确定是她吗?”
老管家喜笑颜开,保证道:“嬷嬷放一百个心,这小丫头的气质不差,身量几乎没差,红盖头盖上,就是陛下来了也认不出来。”
“把她带到屋里去。”
领队宫女喊来几个彪形大汉,架着温晚宜进了房间。
老管家紧跟其后,把几个负责梳洗打扮的喜娘全都带过来。
温晚宜挣扎几次,便没了力气,冷漠地看向面前的领队宫女。
领队宫女把人屏退,好心好意地拉过温晚宜的手,贴心地说起话。
“孩子,宫里的生活过得辛苦吧。”
温晚宜警惕地看着她,没有搭话。
领队宫女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长辈一样,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咱们做下人的,一做就是辛苦一辈子,你愿意一辈子都这般被人瞧不起吗?我想你也是不愿意的,你看看你这大好的年纪,是该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而不是拘束在宫里狭窄的小院子里。现在,你的机会来了,只要你抓住它,赶明儿你就是那天上的展翅的凤凰。”
温晚宜冷静地反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领队宫女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孩子,你是个聪明人,我也就不瞒着你,陵川郡主薨了,现在需要你代替她去成亲。”
“我代替陵川郡主去成亲?!”
温晚宜知道他们的意图,难以置信。
领队宫女说:“你不说我不说,明天上了轿子,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平阳妃。”
“这件事奴婢难当大任,还请您另寻他人吧。”说罢起身要走。
领队宫女忽的收起笑容,狠声道:“今天你不愿意也要愿意,喜娘呢,给她梳妆换衣!”
几个大娘走进来,死死地扣住了温晚宜。
温晚宜只想逃出去,平沿郡主认得她,一旦被平阳郡主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不消多说,这件事必然会露馅,追查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这时,喜娘一把扯下她的头巾,所有人的动作都愣住了。
白如雪的长发悉数披落散下,垂及腰间,宛如高山冰雪般的纯粹。
这女子竟然是一头的白发!
“老管家,这可怎么办呀?这姑娘是个白头发的,您看我们还要不要继续?”
老管家咂咂舌,看向镜子里的温晚宜,斟酌片刻,定定地说:“把头发盘起来,只要藏在盖头下边让人看不出来就行。”
“可是老管家,这是个白头发的,我怕——”
老管家白了她一眼,打断她的话,“对面那个也是个命里大凶的主儿,一物降一物,怕什么?”
领队宫女也在旁说:“只要上了轿子,新娘就是平阳府那边的事情,你还担心那么多作甚?还不做你的活去?”
“是,是奴婢多虑了。”
温晚宜四下留心屋内的布置,一时也没有办法逃出去,只得任由他们像木偶一样摆布。
她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鸡鸣的声音,屋内稀稀落落洒进来清晨的日光,不知不觉一个晚上已经过去了。
她被推着走,听到有人说:“嬷嬷,老管家,新娘子已经准备好了。”
老管家点头称许道:“你还别说,穿上了这身衣服,打扮打扮倒也像那么回事了。”
领队宫女没好气地说:“假凤凰再怎么打扮都是麻雀,赶紧的,把府上热闹起来,一会迎亲的队伍来了,别被人看出来异样。”
“好,我这就去吩咐下人们准备好。”
温晚宜看着周围人的脸,心中盘算着任何逃出去的可能。
屋外有三条路,一条是通向后门的,一条是通向前门的,还有一条是通向花园的,今日成亲,下人们多在前门聚集,之后后门应该是没人把守。
一会儿只要人乱起来,那么她就有逃跑的机会。
“老管家,我们在府里逮到一个小孩子,她说她来找姐姐。”
温晚宜听完,心中像是有感应一般:该不会是长乐吧?!
老管家烦躁地摆摆手,“把她赶走,别误了今天的喜事。”
看门的奴仆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个小小的身影溜进来抓住了温晚宜。
“温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温晚宜惊喜道:“长乐,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长乐抱着温晚宜不撒手,有点委屈道:“我看你一直不回来,就只好来找你。”
领队宫女瞥了一眼长乐,“你妹妹?”
温晚宜犹豫着回答,“是。”
领队宫女给了老管家一个眼神,老管家瞬间解读了其中的意思,暗中吩咐下人把小孩带走。
一个丫鬟走过来,笑着伸出手,“来,小姑娘,你姐姐今日要成亲了,我们在外边等着吃酒席去。”
长乐心里害怕,在温晚宜的身后缩了缩身子。
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用仅有的理解力问:“姐姐,你为什么要成亲?”
温晚宜一时半会没有办法解答她的疑惑,只能骗她说:“姐姐只是要办点事情,待会就回来找你。”
丫鬟软着声调,哄着长乐:“你姐姐都说没事了,快,我带你出去看灯笼去。”
温晚宜不敢松懈,谁知道这些人打的什么算盘,要是长乐被他们带走,还不知道会被送去哪里。
温晚宜说:“我妹妹跟着我,不会耽误成亲的。”
“进平阳府能让你带着孩子?”老管家道。
温晚宜警铃大作,把长乐死死地护在身后,说:“你们什么意思?”
“来人,把这个小孩拖出去乱棍打死!”
温晚宜拉住长乐,死活不让别人接近,恳求道:“不要,求你们不要!我会老老实实成亲,你们不要碰长乐!我求你们了!”
领队宫女笑着答话:“您现在是平阳妃,又不是那个养孩子的粗鄙宫人,奴婢这是帮您解决后顾之忧呢!”
“姐姐,我不要离开你,姐姐!”
成亲的锣鼓越来越近,府内外也点上了热闹的鞭炮。
温晚宜被几个新娘捆住手臂,跪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小长乐无助地向自己求助。
她攥着小拳头,想要抵抗住落下的棍棒,却是轻而易举地被几个成年人打得浑身是伤。
“温姐姐,我好痛,温姐姐,救救我!”
那是长乐在哭啊,那是长乐在向她求助啊!
可是温晚宜没有办法——她没有办法冲过去——将那个小小的生命护在怀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小小的生命一点点地流逝。
温晚宜的心都要碎掉了,她看到长乐渐渐合上的双眼,眼眸通红,发了疯一般的撕咬着身边的人。
周围的人都被她的动作吓得后退。
温晚宜把地上的长乐抱起来,可是稚嫩的身体抱着怀里,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温度。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脸上红扑扑的,看样子来之前她的烧还没有退。
长乐拖着病体来找她,殊不知,她却再也走不出这里了。
她终究没能护住长乐。
老管家看着畏畏缩缩的下人们,命令道:“傻愣着做什么,快把她拉起来,成亲的队伍马上就到了!”
大家还没靠近她,温晚宜坐在原地,忽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