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龙纹天下
七月初被当地人称作亡人天，注定是一场连阴雨的持久拉锯战。早上七点，忽大忽小的雨点打进梦来，夏昔往半阖着惺忪的睡眼，裹了一圈被子，任他再努力，也渐渐没了睡意。
他捂了捂耳朵，在突突乱跳的太阳穴里，妥协的翻身坐起。
昨日改完画后倒头就睡，连电脑都忘了关，正在床边吭哧散热。夏昔往甩着酸胀的胳膊将它抄到腿上，把图传到了手机里。
再度欣赏自己的杰作，虽说修改的眼睛为整张画注入了灵魂，但在模样上也逐渐与他靠拢，见过他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的那种。
淦啊，还好不认识。
夏昔往越看越别扭，动作麻利的发给了老板，然后退出了界面。
把含情脉脉这个词强行从脑海驱逐出去后，他换好衣服去了洗手间。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人瞬间清醒了大半，就在他挤牙膏时，一阵直冲主神经的反胃才让他意识到胃里有多空，好像昨天他只吃了早饭。
被老师留在学校半天，看着周围的同学一个接一个离开，他反正心里有底，很是淡定，只是很想出去吃点东西，提了两嘴，被急得抓狂的班主任一顿数落，问他是不是想开溜，随后怼着他妈留的欠费号码不住的打。
他多次劝说无果，只能冷眼旁观班主任做无用功，到下午被迫放他走时，他饿到麻木，再到回来淋雨熬夜，此刻看着镜子里发白的脸，只觉得还能站起来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多次忍着干呕的冲动收拾完自己，拿了把伞准备去吃东西，走到大厅发现他妈的房间大敞，里面已经没了人，鞋架上唯一的高跟鞋也不见了踪影。
出去干什么？吃饭？夏昔往琢磨不透，毕竟于大美女起这么早很反常。
突然间余光一扫，瞥见桌子上的塑料碗，下面还压了一张纸。
夏昔往走过去，挪开沉甸甸的碗，抽出纸来，反复翻看了一下，居然是他的退学申请，背面写了几个狗爬大字：早上好，你妈辞工去了。
这么快？夏昔往以为还要拖一阵子呢。只不过为什么要留纸条？让他有种特务接头的年代感，这个想法一出，强迫症就犯了，愣是打开手机翻到沉底的微信，缓缓发了个问号过去。
等了几秒，迟迟没有动静，夏昔往又将目光投向了香气四溢的碗里，三下五除二掀了盖子，真面目暴露在他眼前——大份的瘦肉小米粥。
掰开勺子吃了一口，淡淡的咸腥同味蕾叫嚣，胃里立马弥漫开一股暖意。他低低一笑，世上只有妈妈好，这句话在脑海里冒头。
“叮”一声轻响，母亲大人常年不见天日的头像终于爬上了顶，回复他道：你谁啊？
夏昔往的脸顿时黑下来，强行掐灭脑海里冒头的那句话，凑近扬声器，摁着发送键没好气地说：“谢谢母亲大人的盛情款待。”
发出去后他都能预见他妈的反应，果然下一秒，他点开了于大美女咋咋呼呼的语音：“儿子！妈妈忘记打备注了你怎么起这么早？那是你妈精心准备的爱心早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感不感动？”
夏昔往含着勺子，想说不敢动，他妈又急急忙忙的说：“不要太感动，你吃着啊，妈妈现在有点忙，回聊！”
他只得吞下喉咙里的话，迟疑了一会儿，打了个好字。
他妈那份工资虽然不高，但也足已维持两个人的日常生活，这下辞了，就得另找。
高一的暑假算不上紧张，他们艺术生也能满满当当的享受一整个假期，夏昔往准备和往常一样，去管虎的店子里工作，反正朋友之间互帮互助，也算不得童工。
他一个电话将管虎雷了起来，朋友给足了他面子，直接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要死啊一天天的。鸡都没你起得早!”
夏昔往叹了一口气，故意委屈巴巴说：“我也不想啊，生活所迫。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啊。”
“啊啊啊，啊你个头，你吃到虫了吗？”
“这不是叫你一起去抓吗？”
“不去！”管虎斩钉截铁道，“我昨天才放假，我要睡觉。”
夏昔往见他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想起来前些日子他发朋友圈的一个游戏，哭天喊地的要存钱，于是连哄带骗道：“那把m4不想要了？是谁信誓旦旦嚷嚷着要存钱？都存进梦里了？跟着哥赚钱不好吗？”
这招果然好用，直击灵魂的四连问让电话那头呼吸声一窒，随后粗重的伸了个懒腰，嘴里嘟哝着：“我靠，亲兄弟啊，字字珠玑。”
“废话真多，快恭迎朕大驾光临。”看他这反应，正中夏昔往下怀，他自信的撂下这句话，就打车去了明一广场。
学校一放假，广场上的人就成倍的翻，开开停停十几分钟，师傅狐疑的盯着导航上的位置。
“走马楼巷……龙纹天下？哟，这么深？”
夏昔往点点头，此刻他们行驶在明一大道上，而走马楼巷则与长街一横一纵，把灯火阑珊的闹市带往万籁俱寂的深巷。
“进得去吗？”夏昔往问。
师傅沉吟片刻，朝堵得水泄不通的前路努努嘴：“小兄弟，不是叔没有职业操守，你也看到了，堵成这个情况，很难绕进去。这么着吧，我把你放到明一广场，你自己从广场穿过去，不比绕马路来的快？”
夏昔往心说是快，但是累啊。
打车最烦的就是这种情况，但就路况来说，师傅这会儿大概也后悔接了这单，不说进巷子，就是返航都得花一份功夫。所以他最终没有强人所难，采纳了师傅的提议。
师傅得了指令，一脚油门，游刃有余的穿行在空隙里，不出五分钟，车就颤颤巍巍的停在了广场前。
……
夏昔往满脸惊讶，换他狐疑的看着师傅，但见对方浑身上下写满“要说坦荡，当仁不让”八个大字，只得不情不愿的付钱下了车。
雨虽然没停，但小了不少，雨后的空气带着甜腻，夏昔往不由得多嗅了几口。
他撑开伞，径直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凭着记忆，他顺着汩汩流淌的排水沟逆流而上，慢慢的将放着劲歌喊着招客的店子甩在身后，在一切喧闹渐行渐远后，眼前豁然是泛着光亮堂堂的逼仄小巷。
“24，25，26……”
夏昔往走在青石路面上，眼睛却盯着水沟上的小石桥，在心里默数着，直到顺到第31座，他才抬起头来，望着夹在花店中央的瘦高建筑。
“给朕开门。”他将手机靠在耳朵上，谈谈吩咐着。
听筒里立马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大虎绘声绘色的一声：“嗻！”
“在哪儿呢？”管虎问。
“后门。”
然后他听到管虎啧了一声，又往回折，不一会儿脚步声就与现实重合。
“大门不走走小门。”管虎隔着门，还没冒头，粗狂的声线就飘忽出来。他丧开门，探出身子，高高大大的身形将夏昔往笼罩在阴影里。
“难不成翻墙啊。”夏昔往放下电话，没好气的说。
“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墙翻你还差不多。”
“得了。”夏昔往笑着给了他一拳，砸在他隆起的胸肌上，只觉得拳头生硬，不得不说，管龙确实比同龄人健壮得多，属于超前发育范畴，打架能一个顶俩。
随后不动声色的收了伞，跟着他往里走，还没坐下来，管虎又兴致勃勃的拉着他去了前门。
两人站在店门口，望着带着红花的牌匾，上面刻了四个俊秀的大字：龙纹天下。
“不错啊，”夏昔往由衷的赞叹，“你哥刻的？”
“嗯，”管龙一拍胸脯，昂首挺胸道：“我哥弄的，好看吧。”
“好看好看好看。”赞许三连。
又欣赏了一会儿，夏昔往掏出手机拍了个照。
“干什么？晒朋友圈？”
“你什么时候见我发过朋友圈。”夏昔往边说边把图片往美术交流群里挂，附上了所在地址，配文：龙纹天下纹身店正在营业中，小店新开，价格实惠，诚心服务，包君满意，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这个群是他平时接画稿赚钱的群，他算得上是群里大佬级别的人物，很有号召力，立马有人捧场：啊啊啊啊啊，大大的纹身店！可惜我不在本地，等我有空了，飞去纹一个！
我是！我是本地人！可是家里人不让纹身，我才高一qaq……
马上过来，干就完了。
能洗纹身吗？我来洗个花臂，再纹一个。(o)
……
“我去……”管虎在一旁叹为观止，“这这叫啥？名人效应？”
“这叫互联网时代。”夏昔往扬了扬手机，在店子里坐好，“快去准备准备，待会儿会有客人的。”
“行。”管虎十分配合，仿佛看到了商机，卖力的拾掇起来。
夏昔往则窝在沙发上，环顾着四周，自从去年进入高中后，他就没来过这里了，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原样。
只是物是人非——管虎的哥哥，管龙。
去年年前被亲生父亲认领了，挺突然的，看得出来他刻这个牌匾时应该都没料到，不过也好，至少不用为了生计发愁，是过好日子去了。
一旁的管虎在翻箱倒柜，从最底层的柜子里翻出纹身机插上，嗡嗡乱叫没撑过一分钟，就罢了工。
……
“操。”他忍不住爆粗，“玩我呢？”
“这是多久没开张了？”夏昔往问。
“我哥走后就没开了，我爸成天只会摸牌，我要顾着学校那些破事，店只能闭了。”说着摸出一套工具，开始掀了外壳，拨弄起电板来。
夏昔往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从他手里接过机器，“我来吧。”
接过来后只是看了两眼，就找准位置紧了紧螺丝，再通上电，立马运转自如了。
“神也。”管虎赞叹道。“天宁的高才生。”
“高个屁，”夏昔往呵呵两声，“还不如你们二中好，我指着下学期转你们二中去呢。”
“什么？”管虎满脸不可置信，“兄弟！天宁多好啊！二中是什么破学校，就二中的艺术班，画的都是些什么不伦不类的玩意儿？毕加索看了都说好。”
夏昔往低头一笑，“你欣赏得来吗？”
“怎么欣赏不来，跟着兄弟耳濡目染这么久，这点审美还是有的。”
“行，您审美一绝。”夏昔往冲他比了个大拇指，随后将他大张旗鼓退下的零件一一丢给他。
“先把东西装好了。”
“哦，”管虎蹲在地上组装起来，不死心的问：“真转啊？”
夏昔往如实回答：“不清楚，我妈那关还没过呢。”
管虎没看他，双手举过头顶冲他一抱拳，“想不开啊，兄弟三思。”
这有啥想不开的，他心里老明白了，未来对其他人来说，近在眼前，对他来说，度日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