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含情
于白莲将手上唯一的高跟鞋摆好，有点心疼的抚摸着小羊皮鞋头，闻言转过头，语重心长：“不是你妈眼光差，是配得上你妈的凤毛麟角。”
说着拨弄着发髻，沉浸在自我剖析中，“你妈当年单凭一双含情眼，就碾压好几条街，才过了区区十几年，岁月那把杀猪刀从来都只杀猪，不杀美人，我这叫啥？半老徐娘你知道吧，听说很beautiful，这词用你妈身上合适。”
夏昔往扶额，忍不住小声提醒她：“那词多用来形容年老色衰。”
于白莲正念得欢，听完他的话后立马拉下了脸。夏昔往自觉瑟缩了脖子，已经准备好迎接唾沫横飞。
“小兔崽子，念两句书要上天，亲妈的台都拆。今天的事还没找你算账呢，人前怎么叫还记得吗？”
他当然记得，就是很难叫出口。张口又闭上，嗫嚅了半天，最后盯着他妈许久未打理的头发陷入了沉思，烫染过度的微焦发质逆着光蓬蓬松松，搭配她那张脸并无不妥，但要是同龄女人顶出去，得被叫做炸毛。
“问你话呢，叫啥？”于白莲催促道。
“”夏昔往叹了口气，面无表情，不情不愿的拖长了调子。“姐姐——”
只见他妈舒心一笑，表示很满意，赞赏道：“不错，奖励你去煮面。”
靠，确定是亲妈没错了。
夏昔往向后撸了把潮湿的头发：“知道了。”
他们小区讲究高格调，矗立在东城最贵的地段上，无论是外部景致还是内部装修，都一派华极，力求张扬，应了他招摇的名字——孔雀邸。
他们家的“花孔雀”就两只，在富人堆里生活得小心翼翼，根本住不了这样高档的小区，对他们来说，就连每个月的水电都是一笔负担。这房子是他爸留下来的，离了婚按婚后财产分割，本以为他和于白莲要拿钱走人，结果他爸大手一挥，净身出户。
是挥金如土的资本家该有的恶臭嘴脸，夏昔往突然浑身不自在起来，动作粗鲁的从冰箱里翻出仅剩的一个鸡蛋，快步走向厨房，看着配备齐全的各类智慧家电，再看看手里的食材，一下深切体会到了大材小用的含义。
厨房里的空气异常干燥，消毒水味不减，也不知多久没人踏足。
他迅速的下好一碗面，就着能用的调味剂胡乱搅合一顿，端给了于白莲。
“嗯不错不错。”于白莲搓搓手，从他走出厨房开始，眼睛就一直盯着他手里的面。
“就下了一碗你不吃？”于白莲左观右顾，也没见他端出第二碗来。
“吃过了。”夏昔往说。
就一个鸡蛋，总不能叫他吃清水挂面吧。
“行。”于白莲也不深问，蜷缩在沙发上，全然没有了人前要叫姐的讲究，开始大口大口的吸溜起来。
夏昔往身上难受，打湿的边边角角贴在皮肤上又麻又痒，看于白莲狼吞虎咽的样子，他注定得不到一句关切话了。
夏末的雨夜越发冷清，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我去洗澡。”夏昔往说。
于白莲点点头。
在他正准备进房门时，他妈又含糊不清的叫了他一下。
他“嗯”了一声，回头看于大美女依旧在埋头苦吃，以为听错了，刚转身，含糊在口齿间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个，我今天想去接你来着”
“哦。”
夏昔往这次没动，直接打断她，因为接下来的话，他并不是很想听，无非就是男朋友突然找她约会云云。
“为什么把那个男人赶出去了？”
“嗯？什么？”于白莲从碗里抬起头，没想到儿子会问她这个问题，有点难为情，但又不愿意被儿子看不起，所以无论多荒谬的事，她总能坦坦荡荡的做，毫无心理负担的说，给人一种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印象，仿佛她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儿子的背影定在原地，还在等她的答案，她尬笑两声，无所谓的摆摆手：“别提了，那个狗阉，一块三毛八的套都舍不得买，白嫖我可不干，要给你生了个弟弟我可养不活。”
她刚说完，砰的一声响起，于白莲顿住，看着紧闭的房门想，他儿子今天火气有点儿大。
再出来时，夏昔往已经洗完了澡，擦着头发把一份打印纸丢到她面前。
儿子满身戾气熏得于白莲一愣一愣，淡淡的瞥了眼纸上的大字后，她刹那间不淡定了，“退学申请？”
“嗯，我要转校。”
“不行！”于白莲斩钉截铁道，“想都别想，noway!”
“随便你，反正不转校我就不去上课。”
于白莲满脸不可置信，诧异于她儿子平时少言寡语，一开口就一语惊人，“你这是在威胁我？”
“算是吧。”夏昔往坐下来，平视着她，尽量用商量的语气来说：“天宁太贵了，我想转去二中，也不想继续画画，就读文化班吧。”
于白莲不理解，放着好好的学校不读，要去臭名昭著的二中，“儿子，你老实告诉妈，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
夏昔往终于对上了他妈关切的眼神，但此情此景下，这份关切不再重要，更显多余，“没有，天宁太贵了。”
“不贵！你妈负担得起，再说你爸不每月给生活费吗？”
“别提我爸。”夏昔往听到这个词，语气厉色了起来。“生活费都拿来交学费了，你饿死吗？”
他妈被这么一吼，无声片刻，人前霸道的神色一扫而空，带上了满眼委屈，她仰头，把打转的眼泪憋回去，哽咽道：“我不想和你争。”
夏昔往也不动声色的偏偏头，他妈隔天换一个男朋友，上到老总，下到厂长，专挑有钱人下手，虽然她嘴硬，又死要面子，但哪怕她情绪掩藏得再好，母子连心，他也能从细枝末节里瞧出她的不情愿来。
有转学的想法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和房子一样，那所天宁中学也是富二代云集的场所，市内有名的贵族学校，托他爸的福，他从小到大的母校都是它，只不过转进初中校区后，再也没负担过他的学费。
初一开始，他的生活质量就大打折扣，小孩儿攀比心强，常常因为零食玩具找于白莲发难，于白莲就摆着张憔悴的脸对他笑，告诉他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哭闹。
在日复一日的灌输下，他被迫成熟，也在日益成熟中接受了单亲家庭的事实。
于白莲失去了有钱的丈夫，他失去了有钱的父亲，一个家没了庇护说垮就垮，首先是经济层面，都说从奢入俭难，他妈想给他最好的教育，依旧带着他跻身在富人的圈子里蹒跚学步，时间越长，走得越艰难。这些年逐渐变成了他妈拖着他走，他也死死的拽着她，于是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贵族学校的一砖一瓦，看一眼走一步都是钱，何况他又是艺术生，学习美术的费用照样不菲，他爸每月打来的赡养费都被偷偷的存了起来，凑他在学业上的各种开销。
于白莲有多不容易，他一清二楚，强行忍住鼻尖酸涩，他转过头来，“妈，转学吧，我努力一点，在哪儿都一样。”
于白莲不理会他，手里的退学申请被掐了个穿透，夏昔往于心不忍，隔着纸握紧她的手，两厢沉默。
许久，于白莲声音沙哑的开口：“你是瞧不起妈妈吗？要是这样，我明天把厂里的职务辞了，和那个老男人断绝来往。”
夏昔往想说没有瞧不起，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她，觉得即使是他母亲，也不必要为他牺牲这么多。但听到和老男人断绝来往，他又忍不住投去希冀的目光。
然而于大美女仿佛被如有实质的目光刺到了，急急忙忙缩回手，点点头说着我知道了，就起身磕碰着走去房间。
夏昔往心脏一痛，在她关上房门前吼了一句：“是那个东厂厂公配不上我老妈！”
于大美女好像被逗笑了，停下推门的手，回他：“那我要找西厂的。”
夏昔往低低一笑，目送他妈进门。那个破皮鞋厂，鱼龙混杂，他早就不想让她去了，怎么说以前也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太太，进厂这种苦力活，绝不是她身体能吃得消的。
至于转学的事，还是改天说吧，反正暑假才刚开始。
一整天愁云惨淡的心情稍微好转，他站起来收了碗，等回房间已经是十一点半了。
他现在很困，却不是休息的时候，打开电脑，开始了打工人的日程。
电脑上是一张平涂的人物画，老板没给照片，只简单说了要求，要一个抱着吉他的大帅逼，且有含情脉脉的感觉。夏昔往实在不能很好的理解这层意思，画完只觉得少年感浓重。
他对着眼睛微调了好几遍，又上网搜了关键词，从其他画手那里找经验，结果一无所获。
“含情脉脉”他长吁一口气，盯着屏幕发起了呆。
在灵魂即将出窍时，他才收回快要望穿的视线，妥协的翻开老板的微信，有生之年，第一次点开别人的朋友圈考起古来，越过文字只翻照片，然而张张都是清一色的风景，到底后，又是一次无功而返。
放下手机后他又开始抓狂，且觉察到了自己的愚蠢，就算翻到了又能有什么用，想要含情脉脉的骚东西不一定自己就是啊。
夏昔往自我嘲笑一番，在脑海里搜刮着对这个词的认知，突然灵光乍现，他倏地起身，活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于大美女的话开始在耳边萦绕：你妈当年单凭一双含情眼
随后是亲朋好友的声音，只要一见到他，就要夸：和他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嚯嚯，特别这眼睛
我去……
夏昔往一阵唏嘘。犹犹豫豫的抓了个小镜子，开始欣赏起自己的盛世美颜来。
用美术生独到的审美来品鉴，他“三庭五眼”均是教科书级别的正。
嗯，惨帅惨帅的，梦中情人。
臭不要脸式的自恋，很有他妈的风范。
他睁大眼睛又眯上，来回好几遍后，拿出手机对着咔嚓一张，还别说，他还真能和自己的照片对视出含情脉脉的感觉。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把照片上的眼睛放大裁剪下来，摆在电脑旁，开始大刀阔斧的改起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