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暑假
明一广场是市中心最繁华的地界，天刚抹黑，独具本城特色的夜生活就丰富了起来。
这天傍晚突降大雨，却没能阻挡住霓虹街灯争奇斗艳。五彩斑斓的光交织着，悉数打在夏昔往身上，衬得他通体透莹。
翻脸无情的老天爷，实在让人烦极，前一秒还嘻嘻哈哈，后一秒就哭起了丧。
和他一样挣扎在雨幕里的人不在少数，最后都丢盔卸甲，凌乱在了影影绰绰的大楼里。
夏昔往紧了紧伞柄，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脚边的涟漪，思想上同风雨交加斗争着，直到骨节泛白，他才义无反顾的抬步加入主力军。
商场的大厅很宽阔，浅色的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反射出落汤鸡的样子，少年头发滴着水，身形颇为高挑，印在里面朦朦胧胧的煞是好看。
迎面跑来两位姐姐，拎着被吹翻的伞，满身燥郁，站在他面前抖了一地的水渍。
“真晦气，出门没看黄历！”
不该看天气预报吗？夏昔往想。
“说得你哪天看过一样。”另一位听着抱怨咯咯笑，肩头挨了一拳。
等笑声停下，不知是谁回头和他对视了一眼，夏昔往猝不及防，只能礼貌的打打招呼，女孩们顿时不吭声了，红着脸低头整理着发髻。
他见怪不怪的收回手，转而看向了别处。
雨帘顺着大门檐倾下，没有一点要停的迹象，周遭的人群逐渐失去耐心，躁动的情绪互相感染着，他在心底也隐隐生出几分不耐烦来。
他习惯性的拿出手机擦了擦，打开屏幕发现有几条未读消息。
点开微信，带着红点的头像却并不熟悉，也没有备注，入目是一串奇长无比的id——家穷人丑小学文化农村户口。
他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又及时打住，憋着几分笑意点了进去。
某id：小画家！我要的图好了没？
他扣着手机的手微微收紧，想了想如是回复道：没，下雨被困住了，还有点儿细节没处理完，明天给你成吗？
发完怕别人误会他跑图，又打开相机对着门口拍了段稀里哗啦的视频发过去。
——你要是觉得逾期了，价格都好商量，尾款你看着付。
发完掐灭屏幕，几秒不到消息再次进来，提醒音是落钱的叮当声。
一无是处的微信号给他发来一个大红包。
夏昔往：……？
某id：尾款我付了，这雨还挺大，注意安全，不然我要人财两空。
末了，又补充道：我是指我的人物画。
这人八成在咒他，夏昔往简单的“嗯”了一句，随后发了个“合作愉快”的握手表情包，老年人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他拿钱办事，也不客气，立马领了，包得满满的，200r。
之前谈好的尾款是150来着……夏昔往愣了一会儿，只想说老板大气，但是权衡后，还是退了50回去，然后默默给他改了个备注。
改完看了眼表，现在是北京时间19点整，恍恍惚惚被困了一个多小时。
作为一个尚未成年的高一学生，此情此景下，非但没有家长来接，甚至连个慰问电话都没有，虽说意料之中，但他还是略微失落的在首页最底端翻到了于大美女的微信，备注是母亲大人。
白的晃眼的页面上，只有右边一长串绿色的已取消和对方无应答。
盯着看了会儿，他深吸一口气，拽住想进一步操作的手，郁闷的扔进了裤兜。
踏出电梯的那一刻，夏昔往如释重负，总算是到家了。在班群里报了个平安，几个疯狂他的老师才消停下来。
备受长久站立的折磨，他有点儿下盘不稳，迈着沉重的步子游荡到602室前，掏出房卡刷锁，滴滴两声后，门锁应声而开，扑面袭来的是一股浓重的烟味，隐约还有两声男女的嬉笑。
他呼吸一窒，眉头瞬间紧锁，半晌吐出去一口气，不动声色的又将门合上。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糟心事，霉不单行啊。
他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直到走廊上的声控灯熄灭，才抵着墙缓缓坐下，塞上了耳机，在感官上把自己和门内世界彻底隔绝。
黑暗中捧着手机蹲在墙角，路过的邻居还没等灯亮，就吓得跳起了脚。
端庄得体的富老太捻着披巾，弯腰询问：“小伙子，你怎么不进去嘞？”
夏昔往一直处于强迫心静的状态，也不知道自己吓到了人，抬头看了一眼老人家，随口说：“家里太闷了，我出来透口气。”
富老太低低的“哦”了声，又瞥见他整个人湿漉漉的，不太放心还想问什么，触及少年冷淡的神情后，终究没开口。取而代之的是摇摇头。
她以前是农村淳朴妇人，待人和善，没事做的时候最喜欢三五好友一起唠嗑，热闹。
但是自从商业界大佬儿子把她接到这个叫小区的地方后，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儿子还时常告诫她，这一带都是年轻人住，现在的年轻人不仅忙，还很傲慢，遇事也不爱张扬，让她遇到陌生人不要搭话，更不要多管闲事，自讨没趣。
老太揣摩着儿子的说辞，复又观察了这个年轻人的脸色，确实很冷淡，不由得在心里默默点头，叹了口气后越过他走了。
老太离开后，周围重新陷入了黑暗，夏昔往眉目低垂，点亮屏幕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耳机里还源源不断的流淌着音符，低沉幽怨的琴音透过他的耳膜直贯心扉，激得他生生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都说学美术的爱听歌，他也不列外，排线练画的日子单一且枯燥，只能靠音乐来舒缓。
他以前并不爱听慢歌，更别说调子拖得老长的抒情纯音乐。这个喜好的转变，是从前几个月的高三毕业晚会上开始的。
晚会人很多，因为是艺术班，所以他们坐到了前排，然而他却在最好的位置上打着盹儿。
整个晚上将近过了一半，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直到台下闹哄哄的人群恢复了秩序，直到清澈的琴音响起，直到有人喊了一句乐神！
然后他第一次正眼看了舞台，入眼便是幽蓝聚光灯下拨弦扬弓的颀长身影，手很长也很直，运弦时仿佛柔若无骨。
拉的是大提琴，低沉哀怨，刚起调就是满场悲凉，他心底也没来由的一空。
抬起头后，夏昔往就没再挪开眼睛，促不急防对视的那一刻，心底油然而生的竟是种“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的静谧，仿佛在场观众只有他一个人的地步。
等反应过来，一曲已终，台上的学长对他微微一笑，谢幕下了台。夏昔往慌忙挪开眼，他脸皮薄，唰地一下红了个彻底，懊丧的起身溜出了大礼堂。
有点傻，让他想到盯着别人流口水的猥琐男，虽然只是因为表演，但那学长回敬的一抹笑意，弄得他浑身发瘆。
现在回想起来，还恨不得把自己的感官五马分尸！
正在为过去的社死事件懊恼，耳中的宛转琴音伴随手机震动小了一瞬。
老板：小画家，到了没？
退回去的50像被他自动忽略了，没领也没提一句。
夏昔往叹息，捏了捏眉心，他该怎样解释他可能进不去自家门呢？
对话框的内容编辑了又删，删了又重新斟酌，定好的交稿日延期一天，老板不但没生气，还多补了尾款，再拖欠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思来想去，夏昔往回复道：到了，奋斗中。
那边秒回一个加油的表情包，夏昔往又回了张握手的图。在网上卖艺卖久了，他有个习惯，聊天的最后一条必须是自己发出的，这样显得本卖艺人热情又礼貌。
发完准备刷卡进门了，备注老板的微信也发了个同样的握手。
卧槽，盗图贼。
夏昔往腹诽，随便找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颜文字回了过去，对方也发来个无关痛痒的乱码符号。
夏昔往脸一黑。
这是……杠上了？
他愿在老板的基础上再称他一声大好人。本着为人友善态度温和的社会大好青年形象，才象征性的做收尾工作，既然有人要和他抢，那正好，何乐而不为。
二话不说切掉微信，你的好友已被强制下线。
夏昔往站起来，活动着麻木的两条大长腿，门卡捏在手上犹犹豫豫。
这几块钱还真不好赚。想到多出来的50大洋，他心一横，滴滴两声清脆的响起。
没等他上手推，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随后一个高大的男人连滚带爬的摔出来。
夏昔往差点被撞上，下意识的伸手去扶，反应过来后又默默退开一步。
男人光着上身，仰面躺在地上，摔的四仰八叉，直接戴上了痛苦面具。
夏昔往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半晌，男人才舒缓开面部肌肉，瞪大的眼里映出一张帅气的倒脸。
估计面上挂不住，眨巴两下眼后迅速跳起来，清了口老痰，指着门破口大骂。
“于白莲，臭婊/子，残花败柳还他妈的装矜持，不要b脸！”
回应他的是一个皮质的公文包，飞出来结结实实的砸他脑门上。
“滚！”
紧接着是女人清脆但中气十足的一声呵斥。
“我呸，不识抬举。”
男人啐了一口唾沫，狼狈的捡起地上的衣服套上，瞥了眼身量颇高的年轻人，路过他的时候特意撞了下他的肩膀。
夏昔往眼中闪过一丝暴戾，啧了一声，一个漂亮的膝击将人反手扣在了墙上。
“疼疼疼！”男人一连串哀嚎，大吼：“法治社会！法治社会!不良少年莫要猖狂。”
夏昔往回以不屑的轻笑，用了浑身的力道死死摁住他，缓缓道：“准你滚了吗？”
他从听到第一个叫骂字眼开始，就想赏他一顿暴揍。
衣冠禽兽。
于白莲听到动静走出了门，夏昔往看她穿着大方得体，甚至连头发丝都没有乱，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落地，叫了她一声，“妈。”
“？”男人艰难的扭头，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穿梭，才刚看出有几分相似，后脑勺就遭一重记。
他吃痛的叫唤，奋力挣扎无果，只能动动嘴皮子：“你行啊于白莲，还有这么大个野种？”
夏昔往眉眼间满是不悦，抵在他膝窝里猛一用力，男人声线瞬间颤抖起来。
“看来你很欠揍嘛。”夏昔往警告意味深重的沉沉道。
男人脸被摁在了墙上，斜着眼觑着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看起来单薄的大男孩劲道是真不小，不过他好歹也算条威武不屈的汉子，就这样被钳制住太没脸面了。
“我揍你妈/逼！”男人咬牙蹦出一句，猛的一挣脱开了身，抡起地上的公文包就扑向夏昔往。
狗急跳墙的力道还是挺大，夏昔往被甩退两步，稳住身形后抬手护住脸，准备硬接，然后反手再给他一套华丽的连招。
在脑中预演了十来遍的招式还没来得及施展，一旁的于大美女就一脚将男人踹翻在地。
“嚷嚷几句得了，喊你滚还来劲了？”于白莲捡起踢掉的一只高跟鞋，没有穿上，反倒连另一只一起脱了。她赤脚踩在地上，涂着鲜红指甲油的脚趾踢了踢男人的脸，“欸，别装死，滚了。”
于白莲语气淡淡，从容不失威压，奔四的年龄对于她来说只是个数字，她不仅保养得风姿卓越，还平添上了一份独属于成熟女性的韵味。
“你儿子先弄我的！”男人拨开于白莲的脚，悻悻的爬起来，今晚没有吃到这个搔首弄姿的女人，反遭了打，此刻心里比咽了黄连还难受。
“哦，”于白莲转身拍拍夏昔往的肩膀，毫不吝啬的夸赞：“干得漂亮儿子，辛苦你了。”
夏昔往盯着她愣了一秒，再看看瞠目结舌的男人，默默比了个大拇指。
他妈不愧是年度最气人女中豪杰。
“打哪儿来滚哪儿去，再也不见。”
于白莲对着男人一扬下巴，领着夏昔往“咔嚓”一声把门关上，男人后知后觉的叫骂声也彻底消音。
甫一进屋，夏昔往就忍不住的吐槽起来。“妈，你找男朋友的眼光越来越不靠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