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江山!好大一个赌局!
张远珩似早已习惯惊诧目光聚合在身的感觉,丝毫不为动容。
“天下赌局众多,敢赌江山者甚少,能有机会赌江山则更少。数日前,齐国增兵北疆,意欲再起战端。这一局,赌的便是齐国先攻哪一座城?”
“今日之内皆可下注,赌资多寡不限。半年内,若战事起且押对,飞鸿山庄将十倍相赔。”
他眉毛一挑,露出无尽鄙夷之色,“若无胆参与,亦可于后山玩那寻常赌局,明日方可离开。只是这山庄内一桩一件,还请守口如瓶,切莫惹祸上身。”
张远珩一席话,看似威胁,却也是一种告诫。飞鸿山庄组这江山赌局已不是第一次,却敢明目张胆每半年开一次局,而且从赔率来看,赔本大于获利。
如此,目的绝不是输赢或钱财,大概暗处另有玄机。
顾朝夕举目四顾,见有人畏畏缩缩,怕的是逆了帝皇,又见有人摩拳擦掌,自然是自认看透朝堂纷争。
再一转头,她见段飞静立原处,神情全然不似这两类人,一双眼定定直击沙盘,眼中光华不定。
“飞哥?”她试探着唤了一声,对方愣怔回头,露出一副恍然惊醒的神情,转瞬脸色便沉着下去,显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幽冷目光。
段飞未置一词,忽而探手入怀,取出一物对着亮晃晃的虚空发出一记信号。
红烟升空,缭绕铺开,藏拙小岛人人恍惚。
段飞一错步近到顾朝夕身侧,低声道:“小妹莫怕,无论发生何事,在我身侧便好。”
事发突然,顾朝夕只呆呆点头,还未理出一丝线索,却听破水之声惊起,一道道身影携水雾落于小岛,将众人围堵于沙盘附近。
“大梁赤卫军!”对面一人忽而高举木牌,语声沉重有力地喝道:“奉令前来查案!”
来人之中忽而飞出一把寒光骇人的精铁大刀,段飞将身一旋接于手中,旋出一道寒色之花,稳稳站定。
顾朝夕壮起胆子打量过去,此刻的段飞冷静得出奇,神情肃静,气质凛然,丝毫不见市井之气,更没那日被追打之时虚浮无力、唯唯诺诺的模样。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段飞,隐藏在那副玩世不恭皮囊之下的——赤卫军段飞。
顾朝夕不自觉颤了颤双腿,只叹幸好自己没有急于求成暴露身份。
此事,有人反应过来,惊慌之声悄然起伏。
而那赤卫军统领冷眼一扫,掷地有声:“现已查实!飞鸿山庄聚赌大梁国事!特缉拿张奎恩、张远珩、张远正三父子,以及所有参赌之人!”
初时的惊慌失措,瞬间传递开。
张远珩长袖一挥,那些平日看起来文文弱弱、书童模样的仆人,转瞬便从裤腿里抽出短刀,刀锋相向。
“何须惊慌?”张远珩冷眸轻扫,鄙夷倍出,“今日赤卫军来我飞鸿山庄,明日何止各位身家性命有忧,只怕整个家族都难保全。倒不如让这这些个不速之客葬身‘藏拙岛’,今后何人还会知晓此间赌局?”
“可……可他们是赤卫军啊!”其中有人声一落,令众人惧色顿起。
赤卫军,大梁国内令人闻之生惧的存在,其不在朝廷军队编制,直属皇帝管辖;不戍边参战,战力却可匹敌任何一支精锐良师;其人未处江湖,却深入探查各种危害大梁的江湖事。
传闻,大梁赤卫军,任一军士,皆可以一敌十。
“藏拙岛上,众人相加已超赤卫军十倍之众……”张远珩也是个洞察人心的高手,除了初时那刻的慌乱,此时镇定自若,胸有成竹:“何况还有我飞鸿山庄数百护院!杀之,无虞!”
家仆听闻此言,似得命令,纷纷举刀一拥而上,立时便牵制住两名赤卫军。一时群情激奋、刀光四起,欲图置之死地而后生,齐齐冲击赤卫军包围圈。
寡众悬殊,再加上这些人投鼠忌器,杀红了眼,赤卫军虽刀刀狠厉,却难以立分胜负,人人都被缠得脱不了身。
转瞬之后,整个藏拙岛分为三批人马。一是八名奋勇而战的赤卫军。二是张远珩和杀红眼的贵家公子及他们的奴仆。三则是依旧中立犹豫不决的十数人。
顾朝夕正好身在中立者里,四下张望,略一呆滞,失了警觉,森冷长剑侧侧绕来,抵住了她脖颈。
张远珩阴冷声音响在她耳畔:“姑娘随我走一趟,护我安然定会饶你性命。”
一言毕,她便被拖拽着上了小舟。
“张远珩!”段飞惊觉顾朝夕被挟,怒目追击,却被阻拦,眼中顿时布满忧色,接连痛下杀手。
与此同时,赤卫军头领高声一喝:“拦阻赤卫军办案者!杀无赦!”
“杀无赦!杀无赦!杀无赦!”陡然间,阵阵高呼响彻藏拙岛上空,赤卫军彻底解除禁制,横刀冲击,大杀四方。岛上血色迸溅,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一幕,像极了三年多前祥州城那场梁齐大战,四处奔散的流民,随处飞溅的鲜血,遍地惨叫的伤者,还有身中一刀差点死去的自己。
顾朝夕抱臂微颤,心神恍惚着被张远珩推倒在小舟之上,随波飘摇。
片刻恍惚之后,她清醒过来:张远珩这一逃跑,必定要去见父亲虎三爷。既是“三人成虎”,便需全数杀之,可她自觉没有能耐以一敌三,只能在湖上趁其不备先杀一人。
刚自决定,小舟距离岸边还有数丈,张远珩便借力跃起,一个翻身便上了岸,迎面张远正匆匆赶来,目色悠悠就待追问。
顾朝夕瞬间血气上涌,只怕张远珩将岛上事情和盘托出,张家三父子以死相拼,届时若再想趁乱杀人已是不可。
心念一颤,脑中闪过一丝光华,顾朝夕对着岸上惊声而呼:“小公子当心,那剑有毒!”
张远珩听得呼喊,眸光一颤,已然翻转手中长剑,不偏不倚直入其弟张远正胸膛,穿胸而过。
张远正缓缓垂头,露出疑惑神色:“兄长?”
“别怪我!”张远珩抽出长剑,带出鲜血将两人衣襟都染得透红,“我并不想死在你手上。”
果然,张远珩目光落于其弟手间,只见他手已经按上腰间软剑剑柄,剑已抽出半寸,寒光幽幽。
顾朝夕蹲在摇浮不定的小舟之上,唇角翘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张远珩为兄,名为少庄主,掌管飞鸿山庄,对弟弟的恭敬不以为然,自有处处提防之意。
张远正为弟,看似得了并州城内全部生意,却私下接触可入庄参赌之人,其心也未必服从这个兄长。
两人心不一,若在平时尚可隐藏,生死之际必然两相怀疑。这一点,顾朝夕赌对了!
她正悄自暗寻击杀张远珩之法,忽听得侧门之内传来一声震天惊呼:“正儿!”
虎三爷张奎恩听得岛上变故匆匆赶至,刚好得见兄弟残杀这一幕。
张远珩浑身一抖,顿步后移,转瞬飞身逃离,却是怕亲生父亲怕到极致。张奎恩冲至面前,立刻被追逐而至的两名赤卫军拦阻。
顾朝夕拔足急追,随着张远珩沿山庄外小径直奔正门而去。
她匆匆追去,急切回头,见到远在湖面之上的段飞划着小舟向她的方向找寻。心中一颤,只觉暖暖洋洋,这临时假认的兄长,竟然真心想护她周全。
心念一顿,脚步便一顿,张远珩已然远去。她狠狠一咬牙,转头追上,远远便见张远珩已回到前山正门,正左顾右盼,忽而面露喜色。
那晚领舞的舞姬牵着一匹马,手中拿着行礼,对张远珩盈盈一笑。
“紫华!就知道你会救我!”张远珩欣喜万分,伸手就去接那包袱,一把匕首却从包裹下方斜斜刺出,直入心脏。
张远珩痛得双目渗出血丝,喉间涩然只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一切本不必如此,可少庄主夜夜床畔厮磨,让紫华此生难忘。为免日后噩梦相随,便以此还少庄主相待。”说话之间,紫华手间发力,匕首再入一分,及柄而入。
而她轻落袖口之处,手腕上条条痕迹,褐色为旧伤,粉色为新伤,森森可怖。
此刻的紫华,已不再是飞鸿山庄美姬,而是惑域细作。她杀张远珩与刺探任务无关,全因个人私怨,可她出手狠绝,又非顾朝夕能比。
一时无措,顾朝夕眼睁睁看着满脸不可思议的张远珩扑通一声跪地,头抵紫华腰间,到死都没完全明白她话中之意。
“儿——”震天吼声再次响起。
虎三爷张奎恩摆脱赤卫军追来,眼见长子被一刀刺入心口,瞬时就发了狂:“你们……一个一个……都得死!”
他字字咬牙切齿,从怀中取出一支小螺哨,怒而吹响。
哨声一起,山庄奴仆纷纷逃窜,腿脚发软逃不动的也是滚着跌入溪中。紫华回头一望,镇定自若地淡淡一笑,纵身一跃进了溪水,顺着溪流迅速朝下游而去。
“嗷呜——”几声长啸,绵延悠长。再看时,三只吊睛大虎从山庄大门缓缓步出,动作缓慢至极,却威严至盛。
本以为民间将虎三爷的名号传得神乎其神都是夸张,没想他竟真的养了三只吊睛虎,还能听音被召唤而来。
又是一阵螺哨响起,一只老虎张开血盆大口,一跃而起,冲向追击而来的赤卫军。赤卫军再是以一敌十的高手,此刻也被猛虎骇得连连退步。
其中一只老虎狂吼一声,冲下阶梯直向顾朝夕而来,她手忙脚乱转身投入溪中,入水太急,接连抢了几口。溪水没头,凉意袭身,只能随波而行。
次日一早,飞鸿山庄被大梁赤卫军连根拔起的消息传遍整个并州,传言颇多,真假参半。
行不多时,她走回东集,远远望向隐藏赌场的小巷,官兵进进出出,看热闹者倒是不少。
只可惜,昨夜顺流而下,再绕道返回之时,张奎恩已没了身影,赤卫军也已掩藏行踪。任务未能完成!
她目光一荡,落在一处小面摊,一方熟悉背影端坐其位。
段飞目光伤感,盯着对面一碗肉糜面若有所思,忽而抽出一双筷子放在碗上,“小妹,这面真的好吃,尝一尝吧。吃饱了上路才不会害怕。”
“飞哥何意?”顾朝夕娇笑着坐在碗前,“咒我命薄?”
“你……”段飞一拍桌,语起又落:“太好了,没死。”
段飞手握筷子,戳了戳自己面前的那碗面,幽幽道:“我本并州人,离乡多年,借口回乡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扎下根来,好不容易寻得飞鸿山庄赌局门帖,又怕别人对我起疑,便利用你降低他人疑惑……”
他突然垂低头,声音小下去:“我虽骗你,却没想过要伤害你。”
顾朝夕内心剧烈跳动,若是段飞知道她的身份也作假,也骗了他,该当如何心伤?
她一时内疚,不愿坦然相告,只轻轻喊了声:“哥哥。”
段飞双眸闪出光亮:“若你不弃,我当拿你做自家妹子。”
顾朝夕咬唇而笑,掩下心内伤感:“我现在有哥哥了!我的哥哥叫段飞!”
段飞愣了愣,苦涩而笑:“愿我那亲妹妹,也能寻得一位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