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世间赌命者千千万,赌上全家性命者却并不多见。
顾朝夕心神一颤,略略呆滞。
“哎哟,吃饱喝足,先回去睡个觉,明早再来翻本。”段飞伸了懒腰起得身来,飞速离开。
顾朝夕这才恍然惊觉,对方竟是讹了饭一走了之。
钱财身外物,她本也不怎么在意,不过却因此开了窍,用赵琪所赠金银做资小心打探,倒也探得不少消息。
虎三爷,本姓张,家中排行老三,并州城里鲜有人记得他本名,只知他曾是个秀才,祖上有块风水绝佳的宗祠,被当时官家老爷看中设计陷害,张家嫡系一脉在那场震荡中分崩离析,他也逃得不知去向。
谁知多年之后,他竟习得一身武艺,身带一笔财富将飞鸿山庄重又买下,反设计谋将那州官骗去以家人性命参赌,便有了闻名整个并州的十七条人命之赌局。
而后,这场涉及朝廷命官的赌局不了了之,他摇身一变成为虎三爷,自此掌控了整个并州的赌场和钱庄生意。
普通赌局开在并州城内各大赌场,而更大的赌局则设在飞鸿山庄,每半年开一场,每一场开七天,据闻内里所赌之局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可谓天下独一无二。而其参赌者不依金银作保,全凭门帖入内。
顾朝夕城内徘徊一日,机缘巧合又在那小巷口见到熟悉背影,更巧的是对方手里正抱着一块雕有虎头的暗红木牌,正如传闻中的入庄门帖。
日将落,行人匆匆,段飞喝足了酒,又拎着酒壶晃晃悠悠沿记忆往家而去,踉踉跄跄与一富家公子哥装个满怀,被骂得体无完肤,转过身去手中便已多了个精巧钱袋。
“飞爷——”一声淡入风中的轻呼吓得他连忙将还没捂热的钱袋掉了地,猛然抬头,不由恨恨叹气:“你个丫头,吓我一跳。”
“飞爷又在筹赌资?”顾朝夕也不客气,遥遥一笑目光便落在那钱袋上,手中一扬,一叠纸晃晃悠悠入了段飞眼眸。
“这是五百两银票。”是她用赵琪所赠金钱所换,用起来倒也不怎么心痛,“可以赠给飞爷用作赌资。”
段飞匆匆将钱袋往怀里一藏,抬手就抢却空了手,眉毛一挑斜眼看她。
她却淡笑:“既然飞爷欲往飞鸿山庄豪赌一场,也请带上小妹去开开眼,解了当年兄长断臂之疑惑。”
段飞将鼻子一皱,满脸挂着戒备:“你个小丫头,跟我一个街痞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不行不行。”
“不行算了。”顾朝夕将身一转,“我便找别人带我去。”
谁知她刚走两步,段飞已然匆匆跟来,“巧了巧了,我正巧有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如今寻得,同去赌局,也并无不妥。”
他一边说着一边试探着把银票抽到自己手中,放入怀里,眉头不露痕迹地跳动了一下。
第二日酉时,并州城西九里亭。
春入末时,风已微热,亭里亭外数十人错落而立,仍觉燥热。此间众人非富即贵,不是腰间佩玉,便是手中持剑,更有甚者还带着数个护卫和随从。
只有段飞,与众人隔开距离蹲在地上愤愤然,时不时对旁边女子投去一眼蔑视。
女子身着粗布麻衣,身形盈盈诱人,只是一张脸蜡黄无光,堪堪那左嘴角被她手欲遮遮不住的地方,还有一颗痦子。
倏而有人从远处投来鄙夷之色,段飞瞬间气炸:“你把自己搞成这幅鬼样子做什么?”
“不是飞哥说的么?”顾朝夕故作委屈地眨眼:“一定要遮掩原本容颜,最好丑一点。”
“你这是一点?”段飞气急跳起,正欲发怒,却被小径之上十数辆急速靠近的马车吸引目光。
只一瞬便有两个素衣男子迎上前来,一一核验木牌登记身份,又一一将人请上马车。
起先小径平稳,只略微晃荡,到得最后,行驶缓慢,也越渐颠簸。
车窗视野从广阔平原到层层竹林,再到最后只恰恰容得一辆马车经过的泥泞小道,大约半个时辰后,一个急停终于到了目的地。
一道宽约一丈,长过四五丈的平桥自脚下横跨一条小溪,溪水长流,弯弯而行。
桥对面青砖铺地,二十余级阶梯之上,雕栏石柱位列两侧,恢弘的广梁大门正立中央,左右目尽之处皆是近两丈高的瓦墙。
遥遥一望,内里梁瓦一片,层层向上,竟是乾坤无限。
顾朝夕暗暗而叹,就算祖上殷实,张家祠堂占地再广,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地界,却不知后来到底扩建了多少。
正自思索,一白衣男子从大门处远远迎来,向访者行礼,亲自一个个迎进去。衣着普通的顾朝夕和段飞行在最后,他也未露丝毫鄙夷。
此人被下人们唤作“小公子”,身份应为虎三小儿子张远正。忆起曾在小巷里他拂袖断头那一幕,顾朝夕心头隐隐发怵。
飞鸿山庄前院仿前朝遗风,主殿恢弘大气,完全不输地王岭冥王阁。殿内左右两旁分别安置两排席位,段飞携顾朝夕于不张扬的一处角落坐下。
天色渐暗,殿内烛火渐起,殿外及四周廊道火把重重铺开。
明暗交替之际,一人从后廊出现。此人一身青衣,书生模样,年约二十七八。
张远正笑意相迎,远远便恭敬唤得一声:“兄长。”
那青衣男子撇嘴冷眸,直接走下主位台阶,走到大殿中央。
“承蒙各位贵人到访我飞鸿山庄。我乃少庄主张远珩。”
言毕便向众人行礼,只是有张远正礼遇在先,他的语气举动就显得不那么客气和心诚。在席者有不少起身回礼,也有些根本视若无睹。
张远珩也不在意,只道:“各位稍后,家父很快就倒。”
话音刚落,一声报名骤起:“飞鸿山庄庄主虎三爷到!”
顾朝夕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象过,叱咤一方的飞鸿山庄庄主虎三到底是怎样人物。
一见之下,竟和脑中任何一种想法都不一样。不是五大三粗的壮汉模样,也没有丝毫江湖义气的粗狠气息,只一袭宽松灰袍,花白长胡须,盈盈笑色跃然于脸,活脱脱像画本上的老夫子。
“恭谢各位贵客屈尊光临,飞鸿山庄蓬荜生辉。”虎三爷说的是客套话,却有人能接着回话,你一句我一言寒暄不休,直到天色尽暗,烛火随风猛摇,众人才入席落座。
酒过三巡,乐声起,悠扬缠绵,舞女们鱼贯而入,翩然起舞。
那领舞美女,一头黑发如飞瀑洒下,舞起婀娜多姿,静下顾盼含情,一双明眸勾魂慑魄。
顾朝夕刹那脑间空白,瞬而几乎全身血液倒行脑海。因那领舞女子盈盈笑意,辗转眼眸,十指轻绕,玉足袅袅,不正是地王岭所传媚惑之术么?
一曲罢,女子盈盈一拜,娇弱一笑,周遭看客齐齐颤眸。张远珩代父祝酒,众贵人举杯欢颜,舞女们纷纷入席相伴。
一位舞女撩动衣袖挤到顾朝夕和段飞中间,手肘一抵,将她挤得往旁挪去。段飞却毫不客气欣然接受,把酒作乐。
只这一晃神,再抬头时,便见那领舞美人提裙去了张远珩席位,媚笑换盏,引得众人失望连连。
若此女出自地王岭,那她在这飞鸿山庄已经最接近权利核心,此间消息定是她探知并传递出去,再由杀域判官下令击杀。
既如此,这“三人成虎”,必定就是张家三父子。
不一阵,虎三爷酒意浓,起身作别,拖着晃晃悠悠的身子,带着不可思议的醉意离了席。其他人倒是兴致正浓,一直到子时将至才算尽兴,由丫鬟领路一一安排到山庄各处歇下。
次日起,顶级赌局便在后山正式开启。
第一日,于山腰花色烂漫之处赌美人。只需一枚钱币即可参赌,而参赌者需将蒙面美人与画上身影做比,赌对则可得佳人相伴直至离开山庄。此赌局时刻不限,直至每位贵客都得了一位或多位美人才作罢。
第二日,于山顶平坦之处赌马。段飞运气极好连赢几把,将前些日子所输之资全数翻本赢回。
第三日,于山腹谷底训奴场赌奴。八个奴隶在场上互相厮杀直至最后一人存活。段飞运气仍然不错,押对最后获胜者,不仅赢得盆满钵满,还得了山庄一对玉壶赠品。
赌局一日日开过,张远正和张远珩偶有相陪,却只来去匆匆,虎三爷倒从没出现。顾朝夕没法完成刺杀任务,内心难安,夜夜难眠。
到得第七日,用过早饭,赌客们便被一一请到山庄侧门,门外一片悠悠湖水,名曰“藏拙”,不知是想藏什么。
远远可见湖心处有一座小岛,三五小舟便将他们分批渡了过去。
湖心岛不大,其上林木正盛围合一处宽敞地带,中间一个四四方方石制棋盘,棋盘边围着几十个用作歇息的小凉棚。而棋盘边长三丈,其上横格明显,却不见棋子。
众人纷纷猜测,这飞鸿山庄终极赌局难道只是一场棋局?
不一阵张远珩上岛,眉眼高抬,“各位贵客,这几日在山庄玩得尽兴,今日便是终极赌局开局之日。张某不才,代家父主持。”
言尽,他轻轻挥手,四个大汉齐齐上前,一跃而起落于石棋盘四角,运功用力双足一踩,只听得咔嚓一声,棋盘外边齐齐下落触于地面,中间棋格缓缓上升,由另八名大汉上前抬离。
石盘一开,天光下落,那三丈宽的四方石台上,赫然一个沙盘。
高山、丘陵、城池、河流清晰得见,就连那护城河与河水也可辨。城池之中隐有各种形状不一的木牌,上写各种字迹,分布错落。
众人面面相觑,忽听灰衫公子猛一合扇,强自镇定:“大梁北疆?”
“童公子好眼力!”张远珩投去赞赏淡笑:“这,便是我大梁国北疆十三城布防沙盘!各城池兵力几多,统兵如何,战力如何,粮草如何,悉数记于木牌之上。”
只听到这里,顾朝夕已被骇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一国北疆布防兵力粮草,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被飞鸿山庄探出详情,还毫无遮拦展于众人眼前。
她心底乱了方寸,竟生出了立刻告知颜鹤轩的想法。
而那大梁北疆沙盘之侧的张远珩,则在一众惊诧惶恐的面色之中,云淡风轻地道:“飞鸿山庄最后一场终极赌局,便是——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