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夜幕降临,冥王阁内赵琪的侍女便用黑巾蒙了她双眸带离,一路忍痛而行,走过狭窄通道,下了无数阶梯。
有声音响在略显空旷的地带:“今夜无月,送各位出地王岭,待到天光穿透黑布照向眼眸才可摘下。届时,将有人接应做下后续安排。离开之前请换下全身衣物和首饰接受检查,地王岭内任何物品皆不可带出。”
言毕,又有人上前扶她欲走。她止步不动,从袖中取出那只精致无比的金钗,往前递了递。臂上扶力忽而消失,转瞬又有另一只手握住她右手腕,轻轻带着转到相反方向,拉她迈步。
这人不似先前扶她的侍女,全然不提脚下何处有坎,肩旁何处有壁灯,只拉着她磕磕绊绊走了很久才停下。
“摘下来吧。”一抹淡然平和的声音响起。
顾小六拽下黑布,见到了幽幽石室之中,正在撩拨一盏昏黄油灯灯芯的赵琪。
“从你爬着闯出千重道,我就知道你很特别。”赵琪每一个动作都缓缓的,散发着一种与世无争的气息,“既是主人决断,我自当送你前往杀域。”
她一语点破,便不再多言,举着油灯转到一旁木架翻找物品。
顾小六上前接过油灯,顺着她目光层层扫过,见其上堆了无数瓶瓶罐罐,一收目光恭声道:“请阁主赐教。”
赵琪探出的手微微一顿,默然片刻,道:“地王岭是九死一生之地,女子自进入便必须独自面对孤寂、背叛、中伤、暗杀、生不如死……这里,便是鬼域。”
“待到晓聪慧、精舞技,会武术、出落得千娇百媚,闯出千重道之后,便会被送往惑域,以各种机缘巧合的方式安排到商贾名家、朝廷官员身侧,暗中搜罗消息。她们都有一个隐而不宣的身份——细作。”
难怪挑选送入地王岭的女子个个都是美人胚子。三年生死一遭,能走到最后的除了容貌绝尘、身怀绝技,还得是心有不甘、意志坚定之人。
赵琪从木架上搜罗出不少小瓶小罐,放入一个小布包,又道:“五年后,待男人宠爱减淡,便又会制造各种机缘巧合令她们失踪或假死,然后去往——杀域。”
“杀域,是一个杀手组织。判官会持判官令以各种想象不到的形式,向一个或数个杀手发布命令并验证任务是否完成。他们也只做这两件事,期间所见绝不出面干涉或帮助。”
这便是她要去的杀域?仍旧孤身一人涉于生死边缘。
顾小六幽幽勾唇,就知道那位不会轻易给了她自由。
她掩下失望情绪,问道:“那在杀域里,要待多少年才能去往下一处?”
也许,从遇见那个男人开始,她的一生便注定要从一处九死一生之地去向另一处九死一生之地,她只想知道终点在何处。
“没有了。”赵琪轻轻回复:“活过五年,或接下十二个刺杀任务,你便能获得自由。”
她忽而抬眸,看向隐隐浮动的油灯火焰,“是真正的自由。”
“每完成一次暗杀任务,你都会获得一份巨额报酬。等离开杀域回到尘世,这笔财富足够你挥霍一生。”
顾小六肚里暗嘲:那也得有命花才行。
赵琪又塞了几片金叶子,合拢布包在桌面轻轻一推,推至顾小六身前。
“既然你替我除了心头患,这些伤药和细软自当我报你一番好意。”
原来赵琪也心知肚明!
何香凝偷送美人给颜鹤轩,又在地狱殿引顾小六指认赵琪意图刺杀,究其缘由,只因她早已不满如今地位,暗地里动作不断想取而代之。
赵琪稳坐高位多年,自然也非凡人,假作不知处处隐忍相让,等的也是一个机会。而顾小六给了她这个机会。
顾小六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又占尽先机将一切隐藏得了无痕迹,却不知早被看穿。
“不过……”赵琪突然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十二次任务,只允许失败一次,如果有第二次失败,你会被送往杀域的地狱殿,终一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言毕,赵琪一拂袖,荡灭油灯光亮,转身行至门口停步,回头露出一抹悠悠笑色:“不早了,走吧。”
顾小六抱起布包,只觉赵琪还有所隐瞒,出了石室仍然内心惴惴,忙问:“我要去哪里?该当如何?”
可侍女匆匆上前重又替她戴上黑布条。眼前一黑,恐惧瞬间灭顶。
“天地广阔,随你去哪,只不能离开大梁国境。可无论你去哪,判官都会找到你,而你唯一要做的,则是一直带着那支金钗,那是杀域杀手的身份证明。”
赵琪的声音在幽深石道里越来越远,“顾小六,判官会找到你,命运也会找到你。”
“阁主……”她没回头,将声送出很远,“主人赐名,我以后,叫顾朝夕。”
朝夕改换,换掉的不只是天地色彩,还有过去和将来。
被黑布遮掉视线,被侍女扶着下过无数台阶,又仿似在草木之中穿行,最后她被丢在一条小舟上,顺着水流摇摇晃晃,昏睡过去。待到醒来,小舟搁浅,天边云彩层层,遮挡半边晨光。
她终于活着离开了地王岭。
之后她便踏上官道,选了与家乡祥州背道而驰的方向。
若非当年战火饥荒之时,父母救走小弟将她抛弃,她便不会在战马乱蹄中受那险些丧命的一刀,也不会遇见白衣恩人,更不会错信了黑影恶魔走上不归之路。
往事已矣,顾朝夕自当再不回头。
一个人,一双脚,看山川美景,阅尘世众生。
一月之后,地王岭神药起效,伤势已好大半,顾朝夕行至并州,夜赏城中盛名赫赫的飞仙桥,久久徘徊驻足。不知为何,悠悠河水令她心中不安,便决定明日一早立刻离开。
谁知推开房门,烛光未点,便察觉桌上多了一物。
巴掌大小的一块玄铁,一面雕刻幽暗的曼珠沙华,而另一面刻着三个字:判官令!
判官令下压着一张纸条,上只有六字:三人成虎杀之。
并州东集早市,卯时开集,辰时散去,日日人潮汹涌人声鼎沸,这一日却得了半刻清净,只因两位身形修长容貌绝丽的翩翩公子齐步而行,穿过东集。
那灰衣男子手持一把折扇,风度卓绝,像个家世颇丰的书香文人。而他身侧白衣公子哥身形略为健硕,轮廓更为硬朗,许是习武之人,一举一动生出些武者之风。
两人有说有笑,穿过东集拐进小巷,便听见内里争斗不绝。一人正被布袋套头扔在地上,遭受两□□打脚踢,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哎哟连天。
白衣男子眉头一皱止住步子,打人者立时背脊发凉,只一瞬便惊惧加身,齐齐弯腰道错。
“何错之有?”白衣男子声若洪钟,与他容颜完全不同。
那两人立刻跪地,慌乱磕头:“小公子早已示下,不得重伤客人。”
“哦。既知有错,该当如何?”他语气深沉,不带一点怒意,却骇得那两人牙关打颤。
只一晃眼,其中一人便从腰间拔出短刀,对准左手一刀而下,左掌齐腕而断,鲜血顿时迸溅满地,乱入地面碎石缝隙。另一人则伏头在地,颤抖不休低声求饶。
白衣男子眉头一动,“莫污了贵客双眼!”转瞬抬手做引,“真是贻笑大方,童公子请。”
灰衣男子连连摆手,笑着从旁而过,在指引之下从一处院门而入。白衣男子紧随其后,路过跪地二人之侧,长袖一拂掠过其头顶,冷哼而去。
那匍匐于地之人再没发出一声求饶。清风一动,人头往旁滚了一转,竟是在刚在白衣男子拂袖之时便被无声无影割下头颅丢了性命。
那被打之人窸窸窣窣扭动,终于将布袋从头上拽了下来,淬了一口带血唾沫,张口就骂:“格老子……”
他骂到一半,惊慌跳起,盯着那颗头颅上惊恐呆瞪的眼睛,颤声道:“这……这……小爷我的神功何时精进如此?”
院内匆匆赶来数人,将断手之人和那具尸体抬离,又泼了几桶水。
溅起的血水惊得被打之人连步后退,一个转身,便见小巷转口有人探出半个身子打量,立刻怒目圆睁:“看什么看!小心飞爷我用意念神功扒了你皮!”
这人被打得鼻尖渗血,额头肿包,看模样不过二十出头,却有着浓烈的市井之气。
眼见院内之人全都退回,大门一关闭户绝入,他背过身便小声嘟哝:“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仗着虎三儿撑腰么,呸!”
来者听他咒骂,也不躲藏,只身上前裂唇一笑:“小哥,你口中所提‘虎三’是何人?”
“哼!”男子面皮一颤,目光幽幽从上而下打量一番,翻起个不痛不痒的白眼,“一个姑娘家,打听这些做什么?”
这就看出来了?地王岭伪装之术号称天下绝步,怎么到她这里轻易就漏了陷?
顾朝夕慌慌张张抬手摸向下巴。
“别摸了,胡子挺真,没掉!”男子磨磨蹭蹭掸起身上尘土,“飞爷我见多识广,连这都看不出来,还在江湖上混什么!”
顾朝夕被他这几句话给噎住,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男子突然倾身而近,问道:“丫头,有钱么?”
一刻之后,男子连吃三碗肉糜面,这才打着嗝儿满足地摊在座位上,轻浮一笑:“我叫段飞。你叫我飞爷就好,既然承了你请客的好意,想问什么问吧。”
顾朝夕虽对他言行不喜,却也压下心中不愉,唤了一声:“飞爷!”继而问道:“这虎三儿到底是什么人?”
“嘘!小声些。”段飞突然做了个噤声手势,慌张四顾,“这位只可暗地谈论,不可高声呼喝。”
眼见顾朝夕点头,段飞抹了抹嘴,慢悠悠道:“他啊,是并州城内第一恶霸。”
顾朝夕已在城中探得,与“虎”和“三”能搭得上关系的便只飞鸿山庄。奈何对方恶名太大,无人敢多言,她所得消息也便只有一二。
“他姓虎?”
“非也。这位姓张,早年间在山里打死一只大虎,带回两只虎崽养在家里,养大之后就守着他的飞鸿山庄。因为他排行老三,便被人称为虎三爷。”
“虎三”与“三人成虎”仍有差别,顾朝夕无法判别,只叹这位传令的判官下令如此随性,令她头脑隐隐发痛。
“张家控制着并州城内所有钱庄赌庄,闻名方圆数城,不少好赌之客闻声而至。只是那飞鸿山庄还有赌局,一场比一场赌得豪气。”
顾朝夕正愁没有理由令他信任,此刻顺着他的话反倒有了说辞:“我曾听兄长提起过飞鸿山庄,他曾赌输过一条胳膊。”
“一条胳膊?”段飞露出不屑之色:“他一定赌得小。”
“那,飞鸿山庄赌最大赌局是什么?”
“我只知道第二大的赌局。”段飞眉眼扯开,目光幽幽:“是命,一家十七口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