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顾小六腿上伤口未及遮盖暴露于外,便被哑奴拖拽着扔到了冥王阁前殿,又牵扯出一片血红。
她半伏于地,见一丈开外那抹白布之下隐约是个人形。不待人解释,也能猜透,必是昨夜暴毙的小叶子。
一双绣着紫色花藤的精巧布鞋遮挡视线,将她思绪瞬间扯回。下一刻,何香凝便悠悠抬脚落到她左手臂上,刚好踩在受过“千针刑”的位置。
她咬住下唇双目隐隐发颤,忍着痛不发一声。
“昨夜小叶子暴毙于榻,今早我细细查探竟在她太阴奇穴之中找到这个……”
一根带血的两寸长针从头顶落下,滑过顾小六眼角,又在地面轻微一弹,发出极小的清脆声响。冥王阁前殿空旷寂静,令这声音格外清晰,直抵人心。
“是你杀了她!”何香凝此言并非质问,而是斩钉截铁的确认。
“殿主武断了……”顾小六直起身来,疼得厉害,声音都在发抖,“我一身伤病,腿伤更重,哪里有能耐从明晨殿越过大半个前山去往碧真殿?就算到得了碧真殿,小叶子武功比我强了数倍,不可能对我潜入屋内毫无察觉。”
“更何况……”她目光灼灼紧盯对方,一双眼睛布满血丝透出不忍不让的意味:“这是您‘千针刑’的长针,不该是您首当其冲为第一嫌疑人么?”
何香凝瞳孔猛地一缩,发狠抬脚一踹,血红极速布满她整个左小臂,那未能完全养好的破口,一时齐齐再破,痛入骨血。
她的衣袖被一把撩开,森森血口暴露于外,竟比针入时更大了些,鲜血汩汩往外冒。
“我自有长针,你疑我也算有理有据。可是……”何香凝手中突然多了一柄细长小刀,刀尖上翘弯起弧度,隐隐发散骇人的光,只一挑便沿着她手臂其中一个破口划出一道血痕,外皮倒翻,血肉离骨。
又一挑,再一道破口被划开。何香凝森森而笑:“你手臂里的十二根长针呢?去了何处?”
顾小六咬了咬下唇,止下欲要昏厥的心念,颤声回道:“被人取出来了。”
“何人?”何香凝步步紧逼,眼角往后一缩,示意为背后高坐之人。
顾小六抬眸,眼底一片暗色:“自然不是阁主。我也不会指认阁主。”
何香凝双目一沉,瞥见高坐其上的赵琪皱起眉头,不由美手一扬,立刻给了她一巴掌,“你敢诬陷,还敢挑拨?”
顾小六又啐一口血:“哪敢。您若心头无鬼,何须意重。”
何香凝眉头一拧,就要下狠手,稳坐良久的赵琪突然悠悠开口:“顾小六,意指他人之前,先证自己清白。据闻长针入体极难取出,取之也会加重伤情,何人有这能耐取针又保住你小臂?”
片刻喘息之后,顾小六抬头:“一位不可说之人。”
赵琪眉目一顿,默了下去。
不可说之人,只能是她们三人都知道的那位,地王岭真正的主人。
忽有哑奴从侧道而来,脚步匆匆,扑通一声跪在赵琪面前,抬手高举递上一锦盒。赵琪看了一眼,目光突然变得凝重,直盯了锦盒几番细思。
何香凝不知变故从何而起,心下慌张,忙道:“阁主莫信了她的诡辩。我这就让她吐出真言。”
言罢,她袖口一抖,多出一柄长鞭,玉手一扬便劈头打下。
顾小六避之不及,头上生生受了一鞭,鲜血从额间落入嘴角,她一改傲然倔意连声求饶:“殿主息怒,小六句句非虚,你何须急于痛下杀手。”
何香凝知她假意柔弱,故意话中有话,气急之下再次扬鞭,鞭至半空突然停顿。
赵琪不知何时近前,握鞭在手,轻轻挥了挥另一只衣袖,哑奴便将锦盒放于地上,令三人皆可一眼得见。
精巧锦盒之内,安然躺着一根根长针,通体银色耀耀夺目。
赵琪眸眼半眯:“主人送还十二根长针,解了顾小六嫌疑。倒是你何香凝,适才信誓旦旦声称除了你便只有她有这长针,瞒我下令将她带至殿前问罪,真的……就那么急切么?”
何香凝脸色立变,握鞭之手微微发颤:“阁主,属下想为枉死之人讨得公道!请信我一片忠心。”
“既是如此。请何殿主自入地狱殿,待我亲自审问,以表忠心。”赵琪声音淡然,全然听不出她有任何不公之心。
“阁主……”何香凝脸色灰沉下去,伏身求道:“属下求见主人。”
“不必,你若忠心不二,主人自当再见你。”
地狱殿只进不出、只死不生,何香凝若进去也是同等结局。
她一时怨起,侧目冷看唯一一个活着走出地狱殿的顾小六,双眼血红恨色猛起,长鞭一抖再次落于她身,一鞭破衣,一鞭见骨,似要拉她同入地狱。
岂料赵琪出手更狠,一个旋身已然近得她身,运气丹田一掌直击后颈,裂声忽起,长鞭碎成几段,与她身体一起飘摇落地。
“来人!送何殿主去地狱殿。”
“嗬~嗬~”何香凝脊骨全碎,软伏于地,却仍留有一口气息。她眼中一片悲怆,连自己都已洞见余生将与地狱冤魂作伴。
哦不!当顾小六的目光追随被抬出大殿的软绵身体,只觉何香凝定有机会走完地狱的十八般酷刑。
可她呢?前路又在何途?
她抬头望了望幽暗大殿里的光影,一阵眩晕来袭,慌乱又茫然。
当顾小六再次睁开双眼,一缕阳光刺痛眼眸。
也许是这几日心力交瘁,也许是伤后失血精力不济,她竟在冥王阁前殿昏倒下去,不知睡了多久。
她微微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发现此处并非明晨殿,而是冥王阁后院,颜鹤轩暂居之地。
床榻旁放着一袭崭新白衣,一支明晃晃的金钗,以及那把匕首。
她将身上凌乱不堪的血衣换下,换上了白色新衣。既然将军有心,自不能拂了他的好意。
目光落于金钗,并蒂莲花相应开,做工极其精细考究,可似乎,配这一身雅素的白衣,显得招摇了些。
她自小对贵家物品都只远观,从未拥有。既然不曾拥有,此刻不要也罢。
想到此处,顾小六便将金钗放回原处,顺手将旁边的匕首收进袖中。这匕首陪伴了她三年,倒是舍不得了。
收拾停当,她忍痛迈至房门,忽然见到颜鹤轩坐在院中,已换了一身衣裳,仍旧是黑色,只是领间多了细碎花纹。
暮色光影甚好,男人的侧脸也显得格外清冷,但那高挺的鼻梁,狭长的眉角,以及轻轻盘旋在茶杯边沿的修长指尖,通通撞向顾小六心口,竟让她一时看得呆了。
“醒了?”颜鹤轩并未抬头,却已知她起身,也许还知她在门边站了许久。
一时语塞,顾小六惴惴难安,垂下头去。
颜鹤轩慵懒地侧头抬眼,只一眼,只一瞬,竟微微有些恍神。小潭边的柳树斜引了翠枝到门前,白衣佳人微靠门框,衬得一丝出尘脱俗的气息。
更甚的是,她的美极其张扬,就算在这美人扎堆的地王岭也别具特色。那盈盈一握的腰身,清浅的眸子,白皙的皮肤,还有与众不同的性子,都让春意失了些颜色。
顾小六察觉颜鹤轩目光久久停落,只觉自己此刻一定憔悴极了,心念一动,便不想让他看见丑样,转而美目弯弯,唇角轻勾,细腰一斜扭出可令无数男人心仪的弧度,扬手轻抚额间碎发,一笑生媚。
同一瞬,颜鹤轩眼中空洞消失,转而清明。
片刻,他嘴里飘出几个字:“你原来可不是这样的。”
依稀记忆里,那个小丫头只知道傻笑。
“我都不记得了呢。”顾小六故作惊讶地回应,迈步想要进入院中,可也只迈出一步,左腿痛楚顿上心间,只得往后一倾背抵门框,左肩一抬隐藏疼痛,媚惑之意层层扑去,“那,是三年前的我好,还是现在我好啊?”
“当初你不过是不讨人喜欢,现在嘛,讨人厌了。”颜鹤轩语带烦躁撇开头去:“收起你的媚功!没学到家的本事,别在我面前用!那夜的教训还不够么?”
一听这话,顾小六刚刚那番气势荡然无存,立刻收起媚态,却又不知所措。
可她一无助,便又显出原本性子。眸里装满水波,脸上挂满凄楚,唇角却一直傲傲轻扬,透出不屈服的姿态。
颜鹤轩吹了吹杯中热茶,缓缓品了一口,茫然抬头看天,“再问你一次,你讨要的是真心所盼么?”
还能讨要些什么呢?
任她再笨也知道,地王岭耗费精力培养她们三年,只挑选最强者活下来,绝不是为了让她们安安稳稳回到尘世。闯过千重道离开地王岭之后要去的地方,她不想去,但也不能明言。
所以,她能求的,只能是颜鹤轩愿意给的,还得是对堂堂将军而言并不重要、顺手就能给的。
于是,顾小六低头顺目,柔声应道:“真心所愿,再无他求。”
颜鹤轩将目光从天转向她,从她微张的双唇辨出一块血痂,不由痴痴呆住,话未过心便已出口:“拿着金钗去找赵琪,她会给你想要的。”
顾朝夕面色未动,忍着剧痛盈盈一个万福:“谢将军。”
颜鹤轩恍然清醒,眸色如凉水,猛然射出一道讽意:“这就值得你谢了?”
一言未落,他忽而近身,在顾小六脚边丢下一块裹紧的白布,“这才值得你谢。”
顾小六盈盈深拜,僵着脖子垂了头,顺着他心意回道:“小六谢过将军。”
“小六?不好听。”颜鹤轩衣袖一拂,转身离去,冷冷留下一句话:“以后,你就叫顾朝夕!”
“顾、朝、夕。”
她轻轻笑了,突然有点自嘲,不过是自己说了一句“朝起夕歇”便得了这名字?
她拾起地上白布,刚一触手便冷汗涔涔。白布被一层层掀开,十一根带着暗红血肉的长针裹于其中,赫然刺目。
原来,他都知道。
知道她前夜离开时偷了一根长针,也知道她昨夜绑了所有伤口忍着剧痛躲开重重目光,一分分打开碧真殿某个半掩的窗口,一寸寸挪移几乎静若石像,借暗夜遮掩,与冷风相融,用一整个晚上,完成了一个漫长的杀人过程。
但是他仍然帮了她。
用十二根崭新的银色长针替代了十一根血迹斑驳的证据,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